“不是说了么？在‘终于“找到’你之前，我一直想找到那条[路]……”一席话如抛金洒玉，入耳即是琳琅华美的俊逸清冷，“可现在我只想知道，这浩劫毁不掉，画骨杀不了，就连他的主子下的格杀令都除不尽的人——究竟……是谁！
身后风声先是一顿，随后毫不留情地逼来——近得似乎能清楚感知个中情绪。
——愕然、震悚、间杂不可名状的痛苦和伤怀。风声里的声音渐渐混沌，仿佛正被未知的力量撕扯成碎片，比白栩听过的任何一种声音都要绝望，而又呈现贫瘠的惨白：……你……你都知道了什么……“
“不，您说得很对。”他恢复敬语，一脚陷入蠕动的阴翳，一脚踏着昏暗与黑暗的边界。撤去冷笑后他挂起谦卑神色，而面上模糊的光影令他更显谦卑。
“……我什么都不知晓。在遇到您之前，我一无所知。”
一切的光亮都被抹去。一切的昏暗都隐没身形。
声音的主人缓缓蹲下。他不曾露出面容，无论是在光还是在暗中均是如此——于是连那“面容”是否曾真实存在，都开始值得怀疑。此时此地竟只有“意识”显得真切，连同其间的，早已久远的景象。那时天和地都还年轻，因而四壁宫墙都鲜艳似孩童。黄昏里的细雨洗亮宫灯，有人撑着纸伞打他身边过，雨点盖不住的，是落花亲吻纸伞的声音，窸窸窣窣窸窸窣窣，恰与心弦的躁动契合。
而更早的日子里，他在幽深的小径中徘徊。他从未见过那般庞杂交错的轨迹，每一条都生满衰草，每一条都不知于其旁沉睡多少尸骸。交错的路径于密林中周而复始地循环，如同游离缠绕于天地之间的星辰旅路。那是他第一次目睹有如“命运”之类的东西，还不待为它的错综纷繁密集可怖而惊叹，先有人来扯开他的思绪。唯有很多年后他目睹那人掌纹，才惊觉其上纠葛纹路，正是那一天的模样。
——鼠灰色兜帽下少年的双目被柔软发丝遮盖，这并不妨碍那一声探问所流露的温柔：
“呐，是在这里迷路了么？”
声音的主人将面庞埋入掌间，那些曾被细细亲吻过的指尖如今都泛出森冷，又无一例外烙入他不再年轻的皮肤。好像有人在他身边落定脚步，伸手去握时却扑了空，虚空里便有无穷无尽的影倾在身上，好似十方山岳都化为墨影披在他肩头。
他缓缓起身，发觉置身之处原是安静的院落。他曾在这里看见夕风舔吻秋草，一刹之后便归于安静，又曾看过脚步散在这里有些奔忙有些慌乱而又依依不舍地远去。他看见最后一抹余晖，烙在墙头，说不出是潦草还是凝重的一笔，最后也被渐渐漫上的昏暗吞没。终于意识到这正是一天终焉时，他胡乱地擦擦眼角——这举动只该属于老朽或稚子，而他什么都不是，于是总显得不伦不类。
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如从前般促膝谈心呢？他移步到角落一方石案前，轻轻抚摸其上深浅不一的纹路，安详平静如触碰情人发丝，仿佛稍一使力，便能听见纵横纹路里黑白双方滔天的杀声。他侧耳听了一会，好像极力捕捉一声回应，又像要努力辨出这场厮杀的终局。——但作出倾听动作的刹那，他眼底已满是无可奈何的悲凉。
一时间，他好像听见了穿梭于林间的步履细碎，听见了华灯照夜时分觥筹轻擦的琉璃琳琅，听见落日下千军万马惨烈雄壮的厮杀呐喊。他竖起耳朵，努力想要在那些纷繁庞杂的声音中找一句话，找一个字眼，或是找一声笑……最后却是他先笑起来，打破死寂中的一切喧闹。日头已经沉下去了，星辰尚未升起——这是明帝龙煌耀在奥中度过的第一百五十二个长夜，在第一百五十一天的黄昏，他踏入[外界]真实的暗色中，目睹他最钟爱的将士远去。
而一百五十三天前，在目睹另一个人远去后，他亲口下达了格杀令——仿着那人口吻，一字一句地。在缭乱的风中在活人的面前在死者的眼底，在那人即将沉睡的宫殿前，出口的每一个字都似一记刀伤，每个字都似一记吻痕。
一、二、三。
白栩睁开双眼，发现面前光辉明灭不定，而自己已死死攥住那人手指，意识到失态时不得不再次露出笑容，这笑容太过平静，简直像被缝在面皮之上，以致溅在面上的猩红都似晕染或刺绣，虽然那猩红正是从胸前的血洞洒出。视线无意识地向下沉坠，直到被胸前流苏亮色所阻——长约二寸，形如凤羽，悬于刀尾，赐那刀以凤巡之名，正是他昔年亲手编成。目光凝滞的瞬间，掌中手指被毫不犹豫地抽走。此后喉头终于一颤，似呼唤又似悲鸣。
“啊，已经作出决定了吗？”
此前那人也曾回头，好似笑起，然而四下无光，这一笑便只能晦涩难明——甚至连这晦涩难明都纯乎出自臆断。然而作出臆断的人早已回以同样模糊的笑容，顺从且毫不犹豫地捉住那人手指，作出坚决的回应。
遂一下安心。
足下画骨的尸骸咔嚓作响，声音在黑暗中被刻意拉长，以此维持一前一后的脚步中断不歇。因为过于规律，刺耳的碎裂声逐渐成为“平和”的一部分，安然自在地于狭长**中上演。这里也许还是奥，也许不是，因为前方已亮起辉光，小心翼翼地舔舐起凌刃的指尖。但在依旧惨淡的辉光中，他们只能看到一片摇曳的，澄净的虚空，短短一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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