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没想到你还留着它，我虽不记得何时赠你此物，也算留个旧日纪念。”闻人逆道，“方才幻术也作得妙，是所谓『三千界』么？幻梦中事我可记不得，只觉得它惟妙惟肖活灵活现，你又加了道夜闻铃，更减了我全身痛苦……太子殿下，”
他再度轻笑，望着对方，目光相接时，捕着对方眼里一丝疑虑：“莫不是……对我还留了一丝旧情罢？”
言毕，双方都敛起所有表情，只留暗色的双瞳默然相对。闻人逆轻轻摆手，三枚冰凌没入对方肩头。龙雩恍若不觉，兀自拿衣袖拭着剑上献血，一下一下，渐渐染出一地漂亮赤红。
他想，终是和这人走到这一步——从前梦里似长住着那人，笑谈旖旎，亦真亦幻非真非幻，醒来后一瞬也难长留。而这一刻，亦似虚幻，却能记个……千秋万代。
——只要他够活这么久。
弓悬腰间，右手半空里结起咒印，冰凌震颤，往肉里深入几分。那人面无表情，默默放下红鸾，朱红符文一路浮现，终于在指尖燃起明亮火光。
“莫用幻术了。”闻人逆道，“我能被迷惑，不因其他，纯因梦中人为你。可我唯有不堕幻梦，才能……亲见你。”
此言一出，却觉身子一轻，整个人好似飘飘悠悠飞起，悬在半空冷冷俯瞰大地；又似单薄的一叶扁舟，渐渐远了家山渔火，一路随波逐流朝西天极乐而去。血应温热，而将死之人应浑身发冷，他却都无感觉，只看见赤发之人朝银发之人走去，在对方面前站定，轻轻抽出那人当胸羽箭，洒出猩红艳烈。胸口悬着一抹枯萎的蓝，在那时轻微晃动于暗红衣料里，如万千称颂里忽然闪现的一声哭。
翻手便灌入一团艳色。
这一系列动作只消几秒，看在闻人逆眼里却极缓慢，再看时，赤发那人好似失力，斜斜靠在银发那人身上。后者缓缓抬手，似要推开对方，最终却将手指搭上对方脸颊，仿若轻抚——但下一秒，那手指已按向对方后脑，指尖凝出一抹亮银。无人闪躲。
闻人逆不禁怔忡。再细看时，发觉自己站回原地。龙雩依旧倚在自己肩头，一手将他揽定，一手直直从胸间传出。他则用力按着龙雩后脑，指尖银光已深入肉中。血液一路淌下，于脚下汇聚成团。而他们互相紧拥，好似一场永无止境的**。
肩上那人再无动弹，又像全靠自己支撑，又像整副身躯仅供支撑自己。他沉默片刻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塞在喉头，那儿却蓦然涌起一股冰冷的甜腻。他想起往日这人塞给自己的糕饼，装在描金黑漆的食盒中，馅心为红豆沙和糖桂花，外面裹着豆粉，最外是糯米，真真甜得腻人。那时这人提食盒而来，往往与他对坐一下午，相隔并不甚近，却可一同数着日影滑过，在私语和窃喜的罅隙中。
现在这人紧贴自己。闻人逆眼前却只剩茫茫的白。指尖银光一路探入，看上去反似他将龙雩拥得更紧。又将视线放远，一个身影慢慢浮现，映在瞳里也是张硬朗面容，却与周遭或柔腻或冰冷的一切，格格不入。
唯有胸前一眼殷红，掩着同自己一样的空洞。
赫连啸咬紧牙关，奋力探向腰间长戟。他听见萧歆还在轻声地叹，似乎还在讥讽什么。少女攥紧荧惑匕刃，来回移动，直到青年眼底映出飞溅的赤红。匕首抽出瞬间，赫连啸看着空中利落的红影，同时同样利落地挥出长戟。刚点上少女心口时，他有过片刻犹豫，但那时长戟已一路刺进，甚至从戟尖传来少女心脏的律动。少女的血溅在脸上——原来同他一样温热。
长戟穿出少女后心，赫连啸缓缓松开手。他看见少女挂着虚浮的笑容，缓缓跌坐在地上。这时他已彻底倒下，而少女在他身边，始终跪坐，不曾站起不曾仆地。好像一具精致的偶人。
抬眼便望见她唇畔艳若口脂的殷红，随着朱唇开闭，甚至多出潋滟之色。
——好似在某一天黄昏，他也曾窥见过如此潋滟的唇色。
“真是可怜。“这句话被少女重复多次，却唯有这一刻他听得清晰。萧歆伸出手，好像要撩开他濡湿的发丝，顿了片刻，随即冷笑一声，将素手收回，“真是可怜呢。”
赫连啸想说些什么，一些他也不明白是反驳还是回应的什么，可喉咙一动，大团的血便翻上来，几乎令他窒息。萧歆好像不曾留意，只是转头，呸呸吐掉口中血沫。
“你啊……”她笑得无奈，如同面对一介无知幼童，“不知道么。那人心中，若是龙雩，则被他杀了，都是极乐；若是你赫连——若是赫连、即使是去救他……”
赫连啸面无表情地想，原来如此。
“即使是去救他，他也会觉得……煞风景。”
他极小声地接话，浓稠的血腥漫到口中，裹着令人厌恶的铁锈味。这话说完，两人都陷入沉默中，仿佛并非不共戴天的死敌，只是心照不宣的知己。萧歆对他笑，他便回以难看笑容，心知这一辈子，都不可能笑成好看样子。足以被人铭记一生一世成了不可磨灭的执念的样子。
“可是……”
他又低声道，语气格外落寞。
“没办法的事啊。就算是挣一个死回来，也得去才行。没办法……这和他需不需要无关、”他道，“只是因为只能这样、没有选择。"
小主，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^.^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，后面更精彩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