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应皇恩。
神官立于祭台顶，身形瘦小，因微微弓背，便显得颇为瑟缩。手里竹简一展，迎风便念起祭神青词。声音颤抖嘶哑，好在一字一句倒听得分明。写青词那人，他有一面之缘：说是新封的赤链君，实则只是不苟言笑，远离人事的怪人——听说平日里只与名为青莲君实为白家第一纨绔单名栩之人来往。龙逆虽不喜他，倒觉得青词文笔极佳，只是懒于谛听文意。
毕竟青词用于祭天，便终究是写给不朽的龙神。而他当**居高位，也不过光阴中匆匆一过客。
他不看天，不看地，不看百官，更不看脚下依旧雄伟的祭台，单单看向身上：肩上狐裘当真极暖——献自踟蹰山中罕有的灵狐，毛皮肃静，无一丝杂花；色如霜雪，披在他身上，却烘出逼人热度，想来是他尚未习惯。
又不禁望向身边这人，他的贴身侍卫，照例一身武官打扮，足蹬蟒靴，腰悬双剑，一身赤红浓艳，双目直视前方，英姿勃发，竟给满目皑皑白雪平添不少豪气。
——这时神官声音却高亢起来，响得脑子嗡嗡一片，仔细听时，却只辨出三个字，密密匝匝密密匝匝地连缀。
『这不对这不对这不对这不对……』
心上蓦然一颤，竟有些懵懂的疼。恰在那时那人又看回他，抿唇一笑，竟是说不出的风流俊逸。他与他四目相对，细雪不知何时又纷纷扬扬洒下，天地间浮起茫茫白絮，因太过剔透晶莹，倒像洒了一天冷光。
寒气便贴着脚下，一寸寸侵入骨髓又探出体表。——不是吉兆。
但那人只稍抬下颌，如当年身披暮光一般，挂起倨傲的笑，红眸里还闪着潋滟的光。好像今日大祭主角，并非龙逆，甚至并非龙神，而是他：一身华服，鲜衣怒马。
大祭结束极早，早于史籍任何一次记载。因没有皇，只有神官以毫无起伏的悠长腔调念完青词，龙神更不曾降临，来到他身前的只是先皇亲信，一个矮胖面白的老者，交予他先皇留下的诏书与符玺。此时文武百官俯身叩拜，并在他的凝视中逐个离去，仿佛心照不宣，蠕动嘴唇间含着同一个词。
『末世光景末世光景末世光景末世光景末世光景……』
最后他的贴身侍卫走近道：“陛下，今日无事，臣便先行告退……”
那人转身前，龙逆浑身血液都似沸腾，翻涌喧嚣几乎冲破血管束缚。冗长的青词还在耳边隐隐作响，这一回却换了面貌，仍是三个字不住连缀，莫名带出痴狂意味，听久了，甚至觉出一丝耳熟。
『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……』
那人便又轻笑起来，这回少了倨傲，多出的不全是讥讽，还含着些同情。这腔调也极耳熟，大约是旧梦重提。可虽然耳熟，放在那人口中，便显出异样——
“陛下，人总是要走的。”语带讽刺，行礼却仍恭谨，“魔军前月出兵，北、西、东三面受敌，而陛下不辨奸佞，谋害忠臣，耽溺声色，无所作为……这人心，还不散么？”
一席话噎得他喉咙发紧，心脏深处登时生出尖锐的疼，一丝丝窜到手足，浑身又开始一阵阵发冷。他缓缓转头，看向四下，只得一片如死寂静，无朝觐无交锋无战鼓无兵燹，甚至听不见心跳捕不着呼吸。——这不真实——祭天的青词还响在耳畔，一声声一句句，又陡然想起大祭散时百官悠悠的叹。
『末世光景末世光景末世光景……』
仍是不甘心，下意识捂紧心口，转头看着将走未走的那人。先是沉默，然后才是不知出于委屈抑或愤怒的嘶吼：“可你不能！你不能走……你发过誓，龙神在上你发过誓！你说要……你要忠于龙君，御灵而礼神……”
他语无伦次，渐渐鼻子便酸起来，竟如受了委屈的孩童一般。这些话吼得他胸间生疼，耳畔嗡嗡俞响：『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……』
那人愣了一下，道：“……陛下比臣长上几岁，该明事理了。”
却转身走近他，走得极慢，几乎像被雪上斜阳绊住脚步，却又带着无可回头的坚决。在他尚未回过神时，已将他按着心口的手拉开，又将他缓缓圈定，这正是年少时他们最亲密的姿势。那人拥住他，抬手一路从他头顶抚下去，从发顶到后脑到脊背到尾椎，一下一下，如同理顺某种理不顺的纠缠。
同时柔声道："那臣便哪也不去，臣就在此，一直在此，可好？“
他说不出话，只一味点头。那人的头搁在他颈侧，看不见对方声神色，也不曾注意到那人抚摸他身后的手，慢慢便停住。
“放心吧，陛下，”那人道，“臣就在此，替陛下……看好这河山。”
——疼，无一处不疼，先是心头一点，但扩散至全身，也似不费一分一秒。但疼痛湮灭也只在一瞬，一瞬后，只好似无数纠缠的莲枝缠遍全身，一点点吞噬浑身生气。还能勉强呼吸，吸入寒气便结成利刃，穿梭于胸腔肺腑，稍不留意便剜下血肉。以为自己即将仆倒，双腿却被足下法阵伸出的、一对洁白宏伟的冰簇封住，将他支在原地。
清醒刹那，方才种种便如枯死，不留半点踪迹。浑身伤势倒似刻在脑中——大大小小总计七十二道剑伤，外加不计其数的灼伤焦痕。再低头时，发觉一羽寒矢穿胸而过——却与方才五支均不同：通体玄色，不见一丝血珠，倒像天生噬血。他一眼望出，那时当年他当值太子近卫时的佩箭，不出意外，箭尾当有铭文『宣煌十九年寒空君护主长矢』，只可惜不能拔出羽箭，一辨真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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