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如此说来——赫连，我可真不知道你算自私，还是无私了。”
赫连啸抬眼，但见少女淡淡一笑，又将两人留在沉默中。他深深呼吸，血正从伤口里缓缓渗出，因低温而近乎凝固。痛觉渐渐远去，一时间只能觉出自己喉咙颤动：“此话怎解？”
“说你自私，可你宁愿舍了这条命，去护那人一个周全；但若说你无私？——赫连，你明知闻人逆心头只有龙雩，宁可把你拼死挣来的命都赠给他。你却一心要救他回来……是真心喜欢他，还是只为自己能多看他两眼？”
少女反手握住长戟，它轻微晃动，终于略带不甘地消融为细碎光芒，渐次散开。
赫连啸轻叹一声，应道：“谁知道呢……”停顿片刻，仿佛顺应此句，陷入沉思。再张口时，却不再看萧歆，一味盯着天际降雪：“不过公主这番话，倒令我想起另一人。”
萧歆神色一僵。她垂下头，视线瞬间如同放空，好似于那一瞬洞见远方。赫连啸继续道："你的立场，和阿逆的立场是一样的。可若是阿逆亲口问我，有些事，我大概就不会说了。
“有的时候，倒想着，何不在他面前去了，也好让他记我个一生一世……今天才明白，阿逆他啊，要记一件事，就能记得清清楚楚，可要是他想忘记，那是谁也拦不得的。”
萧歆抬颌，若有所思。赫连啸探出手指，伸入雪中，欲将自己撑起，却又几次软下力气。终于放弃，无奈一笑，原本黯淡的瞳却骤然亮起，好似彻夜的花火正毫无顾忌地燃尽。这些均被她看在眼底，在赫连啸笑起来时，她已伸手攥住那人手腕，发觉这人体温，竟比自己凉上不少。
毫不犹豫地分出几缕灵力，一路长驱直入刺入赫连啸身躯。她看到赫连啸眼底微微的讶异，又好像看到自己惊讶的神情。
“你莫感激我，我也不是同情你，毕竟要杀你的是那个大人物，不是我。”萧歆道，“我也只是想起那么一个人。他的人情，我还不清，不若全赠给你。你大概不接受，但人就是这样，谁教我和闻人逆都是这种人，而他和你又是另一种人。若你能活下来，这一点可要记好。“
记忆的最末，灵力游遍全身，沾染隐隐的戾气，搅得他身躯深处生疼。起身抬眼时萧歆对他轻轻一笑，竞像含着歉意一般。她道：“这样，当他见到你们时，他也不会太不好过。”
迈出的步伐摇摇晃晃，身后少女摆了摆手，再回头，便只看见漫天黑蝶腾起，纷纷扬扬翅翼扑动，有着堪比雪降的簌簌轻响，正是如赴死又如重生的决绝之意。
再然后，便是闻人逆一头栽在他的臂间。在这名青年向他倾来瞬间，他看见空里流动的薄薄红雾，烂漫如织几如云霞，然而一瞬即散，怀中的人骤然僵硬起来，赫连啸低下视线，蓦然撞进他眼里近乎枯寂的、无神的蓝。
他动了动唇，一时却是无言。正犹豫该不该拥紧那人，闻人逆却蓦然伸出手臂，将他紧紧拥住。胸前很快泛出湿意，他以为那是血，殊不知那是比血更令人惊骇之物。于是想起，在他们相识很久之后，他也有这样的感受——被紧紧拥住濒临窒息，却又突然祈祷这一刻永不磨灭。
那时那人也是睁着无神的眼，浑身颤抖着，拥住他一分又三秒，旋即将两片唇贴过来。那是赫连啸头一次触到那人的唇，冰凉如铁，甜腥如血，在斑驳的宫墙下他们亲吻缠绵，全身罩入岑寂的夕晖当中。是赫连啸进入那人，那人却不断在他身上烙下红痕，濒临疯狂之际，闻人逆骤然松开唇，近乎虔诚般喃喃念着三个字。
“不要走……不要走……”
那时他便笑了，道，阿逆在此，我能去哪呢。
可他清楚闻人逆的疯狂，就像清楚他现下的绝望，出于何者，如何消散，他都一清二楚。他明白阿逆甚至超过阿逆明白阿逆，或者赫连明白赫连。他知道阿逆快把自己丢下了，而他赫连啸，从来只合去尾随——但无法否认他未曾不甘之如饴。
闻人逆如陷冰窟，浑身发冷，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那三个字。看上去好像挽留，但现在只有赫连啸知道个中因果。闻人逆从不会对赫连啸说不要走，正如他从不会对阿逆说留下来。
可他意识到，从见到闻人逆开始就已意识到，他是在哭泣。哭他所不敢哭之事。这是从前生到现世，他第一次见到的哭泣的阿逆。那人声音沙哑，手指已掐入他的肉中，赫连啸想这一定很疼，也许比自己现在还疼。但是他绝不会像阿逆这般。
赫连啸暗自想，你是要带他回来么？时至今日，阿逆还想带那个人回来么？
又想，自己做到这般地步，阿逆却似浑然不觉；那人只是死了一次，却能把阿逆从身到心全部夺走。
最后却想，有朝一日阿逆如此，他绝不会如此拼命。毁了自己，还要拖着别人……哪怕别人是心甘情愿的。
于是便默默地，在心中道，若有一日，阿逆如此，他如可陪他入魔，也是相逢有幸。
闻人逆颤抖过一阵，渐渐势头弱了，圈着他的力气小了许多，臂上却渐渐沉重起来。漫天的雪渐渐转小，连隐隐的呼吸声都不再听闻，而他还听见有人踩在雪上，一步一步，一步一步，从中听不出任何情绪，甚至辨不出敌我——赫连啸回头，看向身后的，他从未见过的女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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