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人重握双剑，一时竟敛起诧异神情。仿佛一层面具被揭下，出露眼底彻骨怜悯。单这神色，倒与太子龙雩有几分相似。闻人逆来回看着对方双剑，最后才将视线移回，陷入一对幽暗血红，心道若是如此，则这一战……
更该无悔。
“左手剑『红鸾』，长二尺八寸，重一斤九两；右手剑，『莲煞』，长三尺四寸,重两斤八两。双剑皆由百劫精铁铸就，通体赤红，铭有十万炎华之咒。为当年『赤牙王』之佩剑,后传为历代『织炎君』所有。”闻人逆低语，“这正是你的兵器，可也许你已忘了；何况战前通报双方身家，乃是武德。”
抬手抚上胸前血洞，指掌间很快沁上大片潮湿黏稠。一口甜腥噙在口中，终于忍不住摔落地面。那手却向前伸去，半空虚虚一握。霎时自掌心探出暗蓝光辉，延展成熟悉长弓:却将夺目光芒收束，只留一片凝重古拙；未经雕饰，几乎显得愚钝可笑;细弱风声迈过弓弦，竟拉出二三嘶哑声响，几似号哭。
“『霜鸣』长弓，长五尺七寸，重四斤整。身为苍龙骨,弦乃玄龙筋，射程可达八百尺。其箭纯以寒钢所铸,足以透重甲，彻白骨。”左手牵出一抹冷光，正正搭在弦上，“凝灵成兵固然轻便，但唯有以心头血为媒，方能使此等神兵化形，虽稍显重拙，却能毫无保留……谁教对手是你。”
话音刚落，扣紧弓弦的手便松开。寒芒破空而出，箭簇燃起毫不起眼的微光。对方疾退一步，反手挥剑，半空里浮出一道炎光，如从容冷寂的一钩血月。闻人逆只消看上一眼，便心知钢箭已被从中剖开。耳中隐隐回荡嗡鸣，正是钢铁撕咬的呻吟。龙雩挥出一剑后便不再动手，只将左剑一抹，画一条火色巨蛇横在身前，似乎专等反击。
——倒像龙雩出手，全是出于迫不得已。
“也许我不该反击？”他笑了一下，三支钢箭无声蹿上弓弦，却直直指着地面，“也对，我这一身技艺，全是教授子您，我并无资格于殿下门前班门弄斧。”
龙雩手中的剑不自然地动了一下，似听见闻人逆所言，又似乎不曾。但闻人逆此前便抬起长弓，几乎是同一时刻，弦上银光迸溅飞射。龙雩神情不变，只举高手臂将剑一轮。第一箭被红鸾格开，箭尾划出突兀痕迹；第二箭被莲煞斩断，断口划过一丝亮；第三箭未受阻拦，笔直飞向龙雩。他却不避不闪，生生举臂吃下这一箭，脚尖点地冲向闻人逆，红鸾同时削出，火光沾染四溅血色，因而显得黯浊。
『红衣落尽』。
龙雩挥剑刹那，闻人逆已认出这一式。视野里红影漫天：一剑火色裂为一双，之后为四为八为十六，为无数绚烂而死寂的莲华。剑气割裂衣衫与皮肤，其后火舌流过伤口，极像一场妖异盛放。铺面先是妖异甜腥，之后却陡然成了焦烬。身上数十深深伤口，不住渗出鲜红液体，一身毡袍因之愈发湿沉，不难令人推想方才疼痛。
始终高擎长弓，四下依旧沉寂得可怕，全身却早开始痉挛。一击毕后龙雩并未收手，抬手又是一剑。直到此刻，闻人逆方射出第五箭。一轮清辉登时奔出脚下，所到之处结起薄薄霜花，一路奔上龙雩衣襟，堪堪将莲煞逼出闻人逆身前三尺。头顶红鸾扫下，闻人逆调转霜鸣，蓝色波纹游上弓臂，在被斩中时锐声鸣叫，似极某种不甘。弓剑相格，光芒乱溅，此时二人四目相对，正如隔着重重雨幕。
“的确，近战不该使弓，”闻人逆道，“您看，从小到大，我也只射中了刚刚一箭。”
他不指望对方回应，未料弓上压迫突然松开，忍不住向前倾去。龙雩扬起红鸾，毫不犹豫地刺向闻人逆当胸，左臂却陡然一颤，剑刃便没入对方腹中。闻人逆吃痛俯身：夜闻铃渐渐消散，灼痛缓缓深入骨里，极纤细，只如轻轻一刺，却似同时刺中五脏六腑四肢百骸。
红鸾无声退出，雪地上漫开艳色，颜色极深，如入地下三尺，偏偏灼得人眼疼，以为是无数红莲纠葛——却分不清曾流经谁人身躯。
龙雩持剑俯视他，他便仰头看着龙雩。往日君臣之礼正该如此，只是那时那人未握双剑于手中，刃上也未有血痕。
恰有雪落簌簌，撞破这一刻死寂。仿佛看见那人浮起一抹笑。闻人逆以为只是一瞬幻觉，未料那笑容却一直留着，渐渐便有些惨淡，好像下一秒便会死去，却又苟延残喘。这并非“太子龙雩”的表现，但也不该是“魔族杀将”的……却都与他无关。
再着眼望时，便只剩漫天细雪，安静亲吻半空黑烬。
周遭皆是茫茫的亮，一时竟辨不清雪华日影，只觉天地间都着一层庄严的光彩。暖色的云头压得极低，云隙间恍若有人声飘渺，似咏叹又似吟唱。百年难遇的大祭，逢着多日不见的晴霁，无疑值个千秋万代的传颂——身侧那人所想，大抵亦然。但见他朝自己一笑，待要问时，却又促狭地眯眸，示意自己噤声。他便转移视线，同时听到高塔内钟声清远，一声接着一声，并不刺耳，却足以传遍龙界一都四城十二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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