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再走一个时辰就是鬼踪谷入口了……可有什么话想说？”
乍出洞穴，早先昏暝四合，忽然宕开一笔，散出浅淡月色。南蛮之地林木繁盛，枝枝叶叶无不朝天欢呼，顷时将残存月光切得零碎，肢体就地抛下，供山川草木虫鱼鸟兽歆享。龙栩之前问话无人应答，徒有一角月色沾上衣襟，抬手一掸，却掸落不少泥灰尘屑，不由得哑然失笑。
“这洞还真长，入时不过日暮，出时长夜将尽，莫不是在里面走了四五个时辰么？”他道，“也难怪脏了一身上好的吹雪绸，你若是有心，帮我看看头上可有蛛网也好。”
龙刃道：“那倒不必，有魔军镇守山前，洞中生灵只怕早被唬跑。比起这个——”向前几步，忽然定住，转头望去，神情仍与先前龙栩遇袭时相同，眼中却多出质问之意，单这一眼，便教龙栩再不敢闪躲。却不急着问话，低低叹一声，叹息化在风里，才开口，“你的伤……”
龙栩不避他目光，反而扬首一笑，颇似大言不惭：“已无大碍，多谢关心。”
话音刚落，眼前忽然一暗，竟是龙刃三步两步到了他身前，将熹微晨光彻底遮掩。龙栩察觉他心中所想，低头凝望地面。龙刃踏在上面，投下墨团似的影块。他记得早先其上本有枝柯交杂，残月流淌，绘出扶疏而落寞的一片痕迹。
“你莫欺我。”
“绝无戏言。”
他粲然一笑，忽然抬头，举臂勾上龙刃脖颈，依旧将唇送去，却只送到距那人半寸之地，抬眼便看见自己印在两双紫眸里，比以往任何时候所见都更清晰：”可你也许不知，我可是、身坏奇技之人，这等小伤实在——”
“……莫欺我。”
对方忽然凑上唇来，他觉出那人嘴唇粗糙干裂，隐然有铁锈气息。却不再深入，只与他双唇相贴，仿佛到此便是极限。
足够龙栩陷入短暂的沉默中。
他在心底道，若我真未欺你……你当如何？
当日酒肆种种，尚历历在目。彼时赤链君刚经历一场搏杀——尽管是单方面——浑身肌肉尚未放松，死寂里只有汗珠放肆，一路沿发丝滑进领口；出手时却像周身罩入寒峭雪芒，徒留一对眼眸温热。他一振袍袖，开口所言对象是言猎，内容是凡人，视线却只投向龙栩。便是这等柔和眼神，也足令龙栩心中一凛，从此无论出手袖手，皆是事事小心……除了这一路。
二人既不再说话，龙栩也就松了双臂，一味将视线投向不远，可晓雾未散，云烟缥缈，入眼只剩茫茫一片，惨白无定，仿佛铺定某种命途。
他看回自己手上肩上：岩穴深处，他一再声称无事，那人依旧将他按至一角，不发一语撕下布条，严实包裹。相对无话，唯有吐息轻微，落于伤口边缘，惹出颤栗——说伤处不疼，自然是假。不过是仗着那人在身边，觉得无妨罢了。
“你方才说再走一个时辰，便是鬼踪谷入口了。”
“不错。”龙栩走回龙刃身边，扣住他的十指，“灵核有言，说魔族王庭正是在鬼踪谷深处……索性再过一个时辰，便是日出。一群小鬼？恐怕煌煌日光下，还成不了魔。”
“你知我不是说此事。”
龙栩想，在这人面前果然无法隐瞒，否则更是无话可讲。
“是。我今日所为，不因别的，全因谷中人。”他道，“可我大概只能如此，歌也唱过，你也睡过，还是只能如此……本来这和唱唱歌睡睡觉也没关系，他们欠的血债，总不能要求我放下。收不住手，难免会伤到，可是伤到之后……”
龙刃道：“一点不错。古人以诗以酒浇胸中块垒，可这还不够，你须得更烈。”
“赤链君不能强求，毕竟痼疾在此。”
“……我不强求。”龙刃举起两人握在一起的手，“可你指甲都掐了进去。”
甲申年腊月二十九，龙界灵君踏足魔族王庭。
踏入谷口，婆娑树影便游上衣裳。虽不毒辣，旭日热度足以熏起一层薄薄腥气——却远不及龙栩所想浓烈。两侧峭壁嵯峨，随处泼下浓重阴影。龙栩眯眸环顾四周，右手抽出龙刃掌心，乍一攥死，却又被那人捉了回去，并被紧紧包在掌心。
他冷静下来，意识到四周并无杀气。
“不是说要格杀勿论么？”这时也只好付之一笑，“一只走狗都没见着，可不是太看我们不起？”
话音刚落，背后锥来两道目光，直直逼出一身黏汗。这才后知后觉，明白有些话说不得。——不过以这些人个性，也许是非说不可。
“在此之人并非走狗，青莲君。”几乎听不见脚步声，而身后那人眨眼已到了面前：是一名独眼的青年，左眼印着狰狞一刀；全身拢入藏青色的斗篷，而非魔族常见的玄色。龙栩目视对方，犹豫再三，终于压下祭出青剑的念头，并且回握龙刃，再度与他十指相扣。
“不错，并非所有的魔族都是走狗，可来的路上，我也只见过一个有骨气的。倘若你……“看见那人领口黑色飞禽綉纹，绽出一笑，换了称呼，“应蓝兄台倘若有心，倒是可以带我们到更多‘有骨气’的大人物面前。”
对方颔首，将喜悲死死封在一张蜡黄面皮下：“是。……这本也是大人的旨意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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