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路低洼处已有积水，轻微摇晃着倒映远处的灯光，藉此也可以判断时光的流逝进程。雨下得不小，追着车轮一路溅上主干道。车灯射出的光芒无目的地指出去，锥开随雨滴飘落的霓虹。方向盘被陆时攥得很紧，和他来时一样紧。
没有人能告诉他，什么时候适合开口。
所以他在上车后便沉默，甚至不曾偏过视线。单从后视镜里，也能看到闵白的半张脸，至少能看见他紧闭的嘴角：微微下垂出那一个角度，是他此前不曾注意过。闵白的身上有他尚不可得知的部分，这事实陆时隐约清楚，但这种清楚好比知晓一个不常被提及的公理，他认定这事实并将之抛诸脑后。有所保留也是默契的一部分。
如今这层微妙的默契却被揭开，好像闵白正明明白白地告诉他，两个人虽然有比以往都更为稳定的关系，但这人身上始终有一部分不可为陆时所知，也压根没打算让陆时知晓的部分。一种谈不上伤害的涩意，在他们借着后视镜四目相对时，准确而锋利地楔进他的眉心。
他不可能握住这个人。他不可能握住两个人的永恒。
陆时把着方向盘，他和闵白一样闭着唇，咬碎他即将出口的叹息声。这并非冲着闵白而来，承认闵白对他有所保留和承认自己对闵白有所保留本该同等容易。他再抬头望向后视镜——若闵白在此时睁眼，陆时就可以在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。
这同样是构成默契的一部分，同样，驱使他揭过今夜，揭过旧事，同居而卧抵足而眠。闵白深醉，不一定记事，他有足够的机会能够两人一齐醒来，知道太阳底下无新事。
空调依然很足，先前下车时衣服被打湿一些，如今贴在身上，都是入骨——也都是妥帖——的冷意。
然而闵白说，他没醉。
他坐直一点，前方后视镜里露出更多“属于他”的那种存在：包括他从下垂到一点点平直起来的嘴角，他由微阖到微睁的双眼（眼眸呈现某种极淡的琥珀色），以及半嘲半悲的神情——能被陆时看出来的那种模样，但很难深究背后到底暗涌着怎样的情绪。
他就用那种半嘲半悲的神情，乃至语气腔调，对陆时说：“你不要担心，我没醉。”
是很清醒的样子，平直的嘴角再上抬一点，便露出笑意，清透松豁得很坦然——甚至是坦诚。
陆时握在方向盘上的手又用力了些，指节再度泛起微白，不是很好看的颜色。有那么个瞬间他想在路边刹车——先前看到的浅浅水坑在这座北方城市并不少见，统一装着尘霾味极重的水渍，统一映照星辰之下的灿烂光芒，大概不乏有诗人会认为它们是一种出口，指向谎言和喧嚣之外的美丽纯粹。车轮在这样的一个水坑边抓着地，尖锐地嘶鸣或呜咽一声，然后继续向前奔去。
像拙劣新手一般，陆时在那个瞬间踩下的不是刹车而是油门。那时他想起一句被窜改的歌词，Cool wind in your hair. 但车窗是紧闭的，很难有外界的风响漏进来，说出口的话必然有回音，说不出口的话发酵成微妙的情绪，让人避无可避。
陆时不自觉地放低声音：“你……”
他只说一个字便被闵白打断，作家这次已没有先前那样锋利的语气，平稳切来如报告文学。“我没醉……我知道你肯定希望我醉了，这样等太阳升起来时，我们之间就只有爱情，没有龃龉。我也可以假装成你希望的样子，我们那么有默契，对不对？”
到这时再掺进来：真假不辨的笑意，微茫地漂浮在字里行间。陆时知道他要说什么，却还是沉默，他嗅到闵白点了烟，气息积蓄在密闭空间内，无可避免地沾陆时的袖口。他能看见闵白在余光里抬起头，但他放弃与对方四目相对的机会，垂下眼。
“我现在这么说，等于说我和你……可我不想道歉。”
他对陆时说，声音里有一丝哑意，并且停顿了很久。冷气停了，能听见沙沙的雨声，同天同地同车身纠缠得很嘈杂。陆时没有往自家开，这名司机在熟悉的路口朝不熟悉的方向打了方向盘。尼古丁代替酒精让人清醒，这一点和其他因素加起来，足够陆时撤去一点对闵白的担忧。他试着学习身边的人抬起嘴角，却以失败告终，他缄默着作为闵白声音的底色。
“……可是这也好难。”闵白向后仰去，头靠着椅背，声音却被闷在低一些的地方，“装成清醒，也好难。清醒之后，我就得跟你说一些不那么愉快的事，比如我其实对未来很没底气，比如我们只有在孤独这件事上存在默契，比如我对我们已经在一起了这桩事，其实没什么实在的感觉……”
他吐出个烟圈：“说到底，还是怕。”
车开到下一个路口，陆时不假思索地右转，在闵白的絮语后他只觉得太阳穴发疼，这一瞬的感受又被他拉得很远，仿佛他正一点点被剥离对话的中心，难以理解哪怕是最表面的含义。凭着直觉——即他日常组织对话的方式，陆时短暂地补一句追问：“怕什么？”
声线像被刻意拉长，细节部分被处理得很模糊：“怕疼……”双唇相碰，舌尖抵着齿龈送气，尾音虚弱但不突兀，“吞针的话，很疼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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