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猴儿知晓玉儿不见了，正是深秋转冬的时晌。每每到这个季节时，文方寄的手断口处便疼得厉害，因此连带整个表情都有些阴鸷吓人。但他侄女儿不怕他，咿呀呀坍着软糯糯的身子去抓他精铁做的手，要把遮着的手套拽下来。几个胆大的族中小辈总爱偷到他这来，也不顾家里冷嘲热讽的反对，明面上说，都是要来朝他学武，实际上，谁不知道他们看上的是宝贝叔叔做的漂亮玩意，会跳的纸扎青蛙，能动能骑的木马，还有繁复难解的百铃锁，各种扣件儿在窗台摆了一整排。——是了，当年蜚声江湖的十二楼偃师，谁见了不得恭敬称一声“贝先生”，在娃娃们跟前，只是有着数不尽宝贝的“宝贝叔叔”。
宝贝叔叔做得最厉害的一件宝贝，对他们来说不是那座巍峨楼宇，而是文叔叔手上那支假手，据说像真的一样灵巧，更别提还有很多方便的机关；但他藏得仔细，平日里总戴着手套，袖口扎得紧紧地，也不给其他人看见。
一群娃娃玩腻了那些放市面上都得价值千金的偃机，齐刷刷跑到文方寄面前蹲着，嚷嚷着要看他的手。文方寄头痛不已，每每都叫贝衍舟道：“我们这儿又不是什么学塾，一群小祖宗乌泱泱地，快把他们打发了。”贝衍舟便笑他：“那你总捂着还以为多大宝贝呢，你给他们看看不就得了。”但若只是小孩子闹腾倒也罢了，这里头居然还蹲着个姑娘家家，一脸正经地说：“是呀，你给我们看看不就得了。”
那姑娘家便是玉儿。
她样貌身形长了，已全然是个娉婷少妇的模样；可心智却长不了，始终似停在**岁的年纪上。那一场登楼过后，石猴儿也带她遍看了江湖名医，头疼病几乎不再发了。但即便是请来“赛阎王”马万钟，也治不了这懵懂心智的毛病；可那又算不得什么，这么多年蹚过，石猴儿又不会因为这个嫌弃她。
因为当初那一场少年顽笑，文方寄反而成了他俩的师弟。兄妹俩却因为那一场登楼中的阴差阳错，虽说不至于摆到明面上记恨，倒是也颇受冷眼无处可去。石猴儿便把玉儿寄在文家这间别苑里，自个出去闯荡，挣些人情，还些恩怨。
但玉儿完全不懂，她的精神仍然是个孩子，但身子却随着年龄增长愈发成熟，导致石猴儿没法在家里呆着、和她共处一室，因为她还会像小时候一样，要他抱着才能睡觉，甚至有时候穿得相当随便，只着肚兜，露出一双藕似的雪白腿根。
她还和孩子们一样满屋子地玩耍，也与文、贝二人从不避忌。后来从某一天开始，她突然盯上了文方寄的这只手，一双大眼睛炯炯地瞧着，无论文方寄做什么她都成日成日地蹲在旁边，要他给她瞧瞧。即便熬不住她如此烦人，当真给她瞧了，可她也瞧不出个子丑寅卯出来，于是第二天还是一样，来央他给她瞧瞧。文方寄到底烦了，总是不给，她便像顽皮的孩子那样计划起来，总想趁文方寄睡着的时候给他偷走。显而易见，这闹出了许多尴尬笑话，有一日他不得不红着脸提着裤子赶出门，和作乱的女人大吵大闹、大打出手，禁止她半夜再做出这等不合闺阁举动的事来。贝衍舟在屋里笑得直咳嗽：“罢了，方儿，她又不懂得……”文方寄只得回去，抱着他肩膊，捋着细瘦背脊，替他顺气。
自那一场登楼以来，文方寄原本的心气也折了不少，不再强出一头，家里人先前和他吵翻了脸，这时也不好去管他。因他与贝衍舟的事许多人在楼中亲见，到底有些闲话，更兼他少了一只手，先前又惹出许多事来，心中总有一块过不去的坎，散发着阴翳的黑色；更令他烦心的是，贝衍舟的身体在那之后就一直不怎么好，就像那座高楼是个无底的魔窟，吸走了他所有的精气。
文家现今的家主文常春是文方寄的堂伯父。自从那次气急攻心，拿砚台砸了自家这不成器的侄儿，两人就一直梗着脖颈，死要面子，谁也不肯先低头认错。贝衍舟倒是有心疏通，但是文家人又不瞎不聋，那还能看不出他俩关系，虽然明面上待这位名头响亮的贝先生恭恭敬敬的，但总是疏离客气得多，私底下更不知道如何编排嘴碎。文常春为人古板，更是总觉得这个邪派作风的弇洲先生就是祸根，归根究底，要不是当初他拐走了自家根正苗红的小少爷，这一切如今都不会发生。文方寄气得不行，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低声下气去缓和关系。
但眼见着贝衍舟身子一天天差下去，还不知能撑到几时，心中又是酸楚茫然。他知道贝衍舟喜欢活生生的人，热闹闹的大家庭，那些他曾经失去和没能珍惜的部分；他喜欢那些跑来跑去一刻也不得停的孩子们，任由他们弄坏他那些精密的造物，再给他们造新的，每一样都是绝版的精巧玩意，随便哪个都能卖上大价钱；却被娃娃们放在嘴里，涂满口水地嚼着，轻易地掰断它们的连杆和轴承。他再也不造偃偶了。
贝衍舟自己一生最为愧悔的部分，就是年轻时和长辈亲人较劲，放浪形骸自甘堕落，至于无可挽回。他劝文方寄道：“血缘亲人是到底不同的，无论犯多大错，只有他们甘愿为你回护原宥，他们怪不得你，自然得怪到我一个外人头上来，那虽然不讲理，却是真心为你。他们心中若没有你的位置，若当真从心底厌烦、不能原谅你我，如今又何必拨这别苑与你我住，允许小辈往我们这儿跑动？你是做晚辈的，总不好教长辈低头，还是寻个契机，双方给个台阶下来吧。我可不想你如我一样，下一次再见到他时，已经是碑林牌位，那时候便后悔莫及了。”他心里掖着一句话没说，心想我这身子不知还能摊到几时，若我走了，至少有家人为你照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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