闻人逆握紧短剑，但他移下目光，却只看见断处一抹锐色。于是短剑驻回腰间，腾出的手静静按住流血的手腕：先前对手的指爪虽利，却因他闪躲及时，只够割开一层表皮，尽管如此依然感到一阵疼，他便认定那是由于对方的目光。尽管黑夜的阴翳已让那样的目光失去被看到的意义，它只需要被感知，
那么，男人踏来的脚步便终于在他耳朵中落定了，比公认的事实晚了十息，故下一句话传入闻人逆耳际时，便盖过了先前的一句。但他在那之前——在对方吐出上一句话后，却又要发第二句话前——又分明无误地听到了不属于他的两句问。
一句是低沉的，谦恭的，全无属于修罗的杀意：“……参见陛下。”
另一句则同时发自两人的口中，带着相似得令人心惊的张扬：“有何贵干——？”
回应这两句的却不是语言，不是人类的语言尽管主体是人类的王者——这一事实大概也足以构成某种讽刺——闻人逆所见到的，是人类的王蹲下去，拨开那硕大首级濡湿乱发的一幕。当陈渊从尸堆扬起头时，他终于看清对方的笑容：那是深嵌于惨白面皮上的弧度，没错，然而却像是用小刀延唇边割开的一丝笑意：因为那人面上虽白净，却总像该噙一点血——那么，也轮到陈渊对他们说两句话了——尽管那实在不像回答的口吻。
那第一句是，“这是一个故人的毒。”
第二句却是：“——下毒的人，是我。”
我有没有和你说过这样一个故事？他站起来，立在门廊里任风再一次梳理他的发，那上面沾着挥之不去的沉香味道，连衣角上的一起浓郁的腻人。牡丹和蟹爪兰像是从身外开上了衣摆，织金一脉留着灿烂的光辉，因而连那面上的表情都被染成一派温和。这当然是一个落了俗套的故事，不过今日我却很想说上二三。无霁，故事的主角是我的死敌，但他也是我的兄长。春日行至一半便渐渐被夏的热力侵染，正如晨间的阳光已带了午间的微热。于是在门廊里在悬铃的啁哳中，那光线已强到足以生出暖黄，在一天的起始便带上如落日一般适于怀想的色调。他比我年长两岁，我们少年时他便表现出极佳的资质，聪颖果断且有必要的残忍，足以让我的父上钦定他是未来的继承人，并以我为愚钝，只赐我一座秦阳城。男人的声音毫无轻佻意味，却像陷在绸子里的金锁一般，固然坚硬沉稳，却像要一路堕到无尽的软与热中，染透了甜香腻人。可你以为他是什么想法？他在临太子之位的第二天，便提着他的短刀打马出城，一路往边地山城斩了响马三十，在第三十一人时他受了伤，溅了血出来，这才令人们相信他的血是带毒的，否则仅凭一把钝刀不可能送他回宫。他回宫后便不再说话，一日日坐在这样的甜香里，不哭不笑。后来他又出了一次宫，竟没人敢拦他。这一次他走得并不远，只到了京郊一座小山包上过一夜。一夜之后我再找他，见他喉头已被割开，一部分血洒在土上成了深紫，另一部分却不知所踪，只有饮他血的凶器被弃在一旁，用我读不懂的文字挑衅着——啊啊，无霁，你该明白，魔族欠我们一条命。
……骗你的。
我可没有兄弟，世上哪有那么多手足之情可写？
我不过当年亲征去平定异族之乱，开战的第一个念头，便有幸和他们的首领约下一坛梨花酒，并一定要在天牢黑铁的湿冷里用它来暖我们中任何一人的肺腑；但第二年他便死了，想踏入魔界的狂徒用人间的铁器饮了他的血，而我派出的人只够拣得他的遗骨，你瞧，它就在我的手中。烟杆又是利落的一转，这已经成为人们所熟悉的出场方式，包铜的表面泛光如海。握烟杆的手依然消瘦，手指一拢像能将甜烟复撮为灰，而更为瘦削的掌侧正按在女子肩头，因被同样消瘦的骨头硌住，从不同的两端便有了同样的，一丝微弱的颤抖。女子抬玄黑的眸看他，眼神一如既往幽深柔和，像深潭与深潭边逡巡的一头牝鹿。
你是不是感到不解？也罢，我这二三言却又像说得太多，不过像这样的故事我还有许多，随便你想信哪一个，无霁。
人君低低唤他的刀侍的名，想起她出宫时，也是手提唐刀且挟一柄油纸伞。那日还没有如此炽烈的阳光——莫若说，那日是下着倾盆大雨。街衢九通屋宇万家都被她一双赤足踩下，充斥着泼墨一般的水光呜咽。
“一切的真相都在被揭开，同时又被消解在无尽的黑暗、混沌、故弄玄虚和语焉不详中，”他不紧不慢地转动烟杆，尽管甜香只持续一瞬便被浓重的血火气息遮蔽，简直像个不祥的预兆，“我也不能免俗——或者说，因为我是人君，所以才要卷入这桩大俗事里——因而你们无非便是想问，问我是谁？问我为何来此地？那我只好回答，我是个窃国者，来这里是要归还我的国，这做法和千千万万窃国者一样值得褒扬，不是么？”
红鸾在主人的手中被轻轻转动，它的主人只是冷笑，一副不输于任何人的阴侧：“……自说自话的家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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