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栩如释重负般，向后倒去，并如他所愿一般，落在那双可爱的眼里。
在他们的身边，少女的匕首再度放出光芒——
微眯的双目里，从伤口绵延涌出的雪白飞絮，正如浮尘一般弥散，又似飞练一般挂在半空事实上，更像是出自体内的这些白絮，方构筑起眼前所见的逼仄空间，以及逼仄之外不知几重的广阔空芜，可供他以及他的白絮一同漂浮。与此同时，又有无数的私语顺着伤口溯流至脑海：血管被切裂，内脏被掏出，刀刃被弹落，爱语被绞碎，体液被涂抹。而在过于单纯的杀戮声背后，又多出棋枰落子，阑干更声，酒封揭起时轻微的翕动，赤足踩过木栈吱呀吱呀，勾栏歌艳，宴酣樽倾，浮萍动，芙蓉笑，秋水盛，霜华开——他并未主动藉着种种声音想象，而是声音在渗入伤口的瞬间，构成了景象本身。
是以，在觉察此事的瞬间，萧寂终于下定结论。
……原来如此。
——原来我是……容器。
……却又不限于此。
至少他尚未感知到最渴望的景象。
“萧……歆。”
听来是无意识的呢喃呻唤，其实却是男人真实的意志使然。——在涌入伤口的噪音背后，他听到一声轻笑，单藉此便可拨开所有其它声音，单抽出这一缕笑，用以细细品味咀嚼。于是洁白得耀眼的重瓣攒花，随着耳边笑语细细，为不知何处而来的遒劲枝干擎起，且逼去每一寸未发的新叶。其花边缘浮动柔媚的光华，内里亦是过于馥郁的香气，落于衣襟上时，竟有有然而这正是彼方的风流雅士所不能理解的痛快与热烈。
于是他从铺地逶迤的落花上踏过去，春日的碧色自花枝罅隙跌落，攥在手心里时，就成了少女柔软细嫩的手指。于是萧寂拉着萧歆，沿着他们每日朝见王庭之路，从铺地逶迤的落花上踏过去。哥哥，哥哥，那孩子低声唤着，他便随手折了一枝花别在少女鬓边，大白花瓣勾出少女的脸。
哥哥。
大白花瓣将他代替，跟随少女轻快脚步，起起伏伏地吻其眉睫。
步入王庭的瞬间，胸前刀痕灼热起来，似是对稀薄笑语的回应。于是知道接下来，他将不能阖眼，眼前的情景清晰得可怕，毫无疑问是真实的事情，但也已抛下那个早上很久，很久。萧寂不必细想，这些画面便挤进脑海，或者说，是直接在脑海中涌起。——他可不是那种只会忘记的懦夫，萧寂在回忆的侵袭中，依然勾着嘴角——宣煌十六年至宣煌二十四年，八年以来，无论阖不阖眼，都只有这些景象充斥长夜了。
——对着少女低低的笑，然后剖开她最爱的小锦狸。将狂之裔的药师邀至宫中，在他配制好药水后亲手按碎他的颅骨，亦是当着少女的面。沾血的手扼住少女喉头，等她精疲力竭才好将药水灌下。冷厉的风吹动帷幔，轻抚少女惨白的面颊，他跪在少女塌下，抹下她的眼皮，这之后才敢为她点上眼尾朱砂。少女从虚空中抽出匕首，与他的双拳悍然相擦。少女低低地笑，低低地笑，低低地笑，仿着他一贯的语调。兄长大人。兄长大人。你后不后悔呀。
只有这样，他才能长久地守护自己的妹妹，因为从前簪花的少女，是不合于世的，而与其被这个世界残酷绞杀，倒不如被深爱她的自己亲手封印。因为这个世界的真相已被揭穿了，这个世界的规则已趋倒错了，这个世界的崩坏已经开始了——
已经开始了，已经无法回头，再后悔也无法。
重申决心后所有的幻觉被强行压入脑海深处，萧寂对自己重复：他只需要可掌控的“真实”来改写一切。于是噪音和画面有如飞灰，在出手的瞬间湮灭。萧寂的视线追溯到“它”划定的所不能及之处，看见向后倒去的青年和将其打横抱起的爱侣，以及在他们身后，先以匕首割开手臂，再以匕首割裂虚空的少女。
他并不关心少女何以得以如此——
手上的锐爪伸出，藉兄妹之名义，以相同的姿势在面前划出光路。在那一瞬间确实感觉到痛楚，因为他所劈开的，正是被封存在自己躯壳内之物。
他关心的是，少女将要去向何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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