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多年后，当烟沙再起，依旧年轻的君王将驾戎车，循寒空君入宫路线，一路碾过九逵平直孤城耸峙，碾过岑寂的澧水和狂怒的瞿河，再碾过阜陵之口与彤山之巅。他将看到峰峦上下遍布的流离和血腥，城池上弥漫久违的烽火，沟壑遭杀伐和号哭填满。他身为“帝”，理应因听闻太多而麻木不仁，却在那时深深颤栗，以为这是登基那日国人对异端不曾出口的诅咒。而后他将翻过界山，途中必然遇袭，折损一员大将和两名侍从，他们倒下时怨毒充斥眼眶，仿佛登基后二十二年，这情感终于被沸血解冻。当他只身立于风口时，龙界的日头早已落下，徒有天川一笔，勾出通透寂寥。二十二年的和平后，他将再度咀嚼“帝”之一字的 含义：那是深植骨血的杀伐和劫掠：倘若他选择与敌国和解，便是和宿命决裂；倘若他在作出决定后遭受背叛，也只是因为昔年他背弃过宿命。他以为这答案妙极，因此甚至放声笑起。一时山峦枯死万木岑寂，唯有喉间嘶声裂石穿云。大笑后见得山间一面战旗，虽是最近竖起，但布帛边缘已有灼痕，焦黑犹在翻滚不止，好似他曾与某人看过的山壑铅云。废帝龙煌耀在一瞬觉出自己的可笑，但又觉得自己已洞穿世间玄奥，便心满意足下山去，投向敌方的兵戈。
他弃车上山时跌跌撞撞，野草和冰霜弄坏他的手足。下山时却挺直脊梁，仿佛不是投降，而是赴往另一片战场。于是压在背上的一双眼“抬”起眼来，冷冷环顾四下：眼底的这个世界，曾令“它”赞叹不止，但而今与其说是被夜幕封死，毋宁说是被夜幕下的爱欲弄脏，脏得千篇一律，脏得多少鲜红液体都洗不净，多少高热光芒都照不亮。是时候了——在龙煌耀作出某个决定的同时，这个世界的律令亦冷冷宣告。仿佛响应，大风再次从山口挤入，呜呜咽咽吵吵闹闹轰轰烈烈纷纷扬扬，吼起封之城已成赤色的雪尘，撞开狩之城禁阖的大门，一路南下，直至掀起九重塔清脆的铃声。
确认明帝身陷魔境下落不明的次日，龙雩登基。此后十三月中尊号赭王，直到九霄鸾华殿迎来龙逆。青年身后有天光刺眼，涌进的瞬间遮没四起流言：此前神官们说这个世界将被抛弃，只有龙栩冷笑，言龙神早已远去，这席话令他身陷天牢，即使是在被龙刃救出的十日后死去，仍脱不开大不敬的罪名。
“多可笑，世人狼奔豕突，挣扎浮沉，却总要冠上追寻二字。”凌刃结束讲述，终于开始细细端详榻上之人，同时如释重负般笑了一声，知道这声笑和这番话，都透出玩世不恭的味道——他始料未及，然而相当熟稔，“殿下，公主，还有他，都在追寻真相，可惜我却独独是个例外。”
萧寂面色僵硬，倒是萧歆先开了口，语气中的嘲讽不输对方：“可你也在东奔西走，你不也有所求么？”
“不错。的确心有所求，可惜求得俗滥。”凌刃稍稍昂首，“……只求那人一生安康，万事顺遂罢了。
待他从榻上抬眼时，眼底最后一点温和的光芒业已消褪。
“令尊只说了这么多，我也没什么好隐瞒。”他道，“该说的都说了，啊，当然，我们两个是出不去的……不过殿下，令妹变化真大。——上一回见到她时，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呢。”
萧歆抿了抿唇。
“要开始了么？”凌刃道，“还是说……已经开始了呢。”
秋草还在他脚边流淌，随着风声规律地起伏着辉光，仿佛至死方休，又仿佛至死不休；然而更合理的解释是它们早已死去，并不断重复死去的瞬间。荒庭落日，草动蝉嘶，皆是如此，循环往复，铺天盖地，构成从第一天到第一百五十二天的全部风景。——不会更改半分：抬起手来，不会；有人踏足，不会；嘶吼指责，不会；愤然离去，也不会。
但他还是举起手臂，循着一如既往的路线，摩挲暮色如拂开黄土。尽管暮色之后并无星辰，正如黄土之下并无爱人。他清楚这番举动的愚蠢，依旧缓缓闭起眼，轻声道：他们来了，你看见了么？——不，我不会告诉他们的。不能把他们也卷进来……这太不公平了。格杀令？是，格杀令是我下的，我平生功劳万般，过错有二，这便是其二。——我们太不自量力了。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抵抗“它”。正因先君们都不曾抵抗，才有了千年的福祉功业，如今却毁于你我二人之手。你说的没错，我知道他们是什么，可是——
总得有人活下去。
活下去就是悲欢离合，就是纠缠不休，就是好戏连台，一出出一折折一幕幕地暴露在“它”的眼底，并毫无反抗地为它的好恶所操控。但即使肩上正承着无可言说的悲恸和愤怒，最荒诞最滑稽也莫过人世。这是“它”自古以来便盘踞不休的理由，但更重要的，是人们喧嚷不已往来不止的原因。放心，我不会和“它”妥协。他说。可他们呢？
就算他们最终与它和解，又何妨呢？
无尽的风从耳边碾过去，剔除了杀声和宴乐后，就只有漫长的呜咽，他不得不因此停顿，并于那一刻想起已经湮没的，或年轻或苍老的面庞。是我亲手倾覆了这一切，所以我后悔了。他道，所以……他们想复国的话，便由他们去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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