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寂进入斗室的刹那，萧歆的手正搭在白栩的脖颈上，后者正身陷一床锦被，眉目安详不似囚徒。双方的皮肤都异常苍白，衬出少女蔻丹夺目色彩。凌刃在他们面前站定，不发一语；于是双方陷入对峙，直到萧寂出言喝止。他垂手而立，有意观察萧歆神色：收手瞬间表现出毫无保留的极不情愿，仿佛出于某种刻骨的怨毒，要么便是某种刻骨的爱意——自然，后者是他以己之心度彼之腹的结果。
“恕我直言，公主。”凌刃神色肃穆，刺入萧歆双眼的目光锐利异常，杀意非但未褪，反似更加肆无忌惮，“我承认不敌你兄长，但至少可以在你兄长出手前杀了你。”
令白守桐被夷灭九族的罪名是通敌叛国。被押上刑场时这名三朝老臣谈笑自若，甚至仍不忘回看满城锦绣灯火，知晓这天地富丽繁华依旧，却再容不下白家子孙。那夜他效忠的君王正襟危坐，直到听到他期盼的消息后才肯入眠——自然无关罪臣死相，而是边境捷报——赫连的蛮子早被杀了一干二净，十九年战乱后，龙界君王终可登临西山，俯瞰大漠茫茫。那夜的死者不止白氏和赫连，但每一夜都有魂灵不曾归来，更不甘做灯下阴影，索性一同扑入歌舞升平。正是幼年的龙煌耀自神森归来那夜，皇城根下多年徘徊的乞人不敌天命，怀里的小孙子哭了一宿，终在天明时承认他对人世亦无所求，后来人道他们本是北境姓闻人的一支，辗转流落至此，便随遇而安做了尘世一蓬飞灰。那夜凌十三的主人在他坟前撑起纸伞，遮没朗月一弯，道这世上再无杀手与他比肩，道世上再无人堪以凌为姓氏，道他若泉下有知，大抵会睡得安心些。
这是明帝龙煌耀无从得知的事——即使是在遇见萧麓后。然而萧麓在他心中，始终是博闻强识的代表。有着漂亮银发的少年，只消一指便能带他走出神森，带他踏足魔族甚至跌入重重酒香怀抱，只消一句便能打消他心中疑惑甚至推翻心中所想。千树腊梅铺开浓艳香气，树下少年眉眼含笑，示以棠梨酿琉璃倾乃至愁肠绞，笑他留在故地堪比坐监，魔族佳酿竟一个不识。但他们都清楚，误入魔境的少年也并非痴人，毫无疑问龙煌耀自己看得更清楚些：对方抬臂掀开斗篷瞬间，他早已看清那臂上符纹。
他分得清夜露瓷和凤羽盏，分得清樽中的朗笑和唇边的低喃，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藏起颈上斑驳痕迹。他清楚地知道少年——兴许是青年将带给他什么，而那些经由萧麓抵达他身畔之物，他承认，无论好坏，他都求之不得。于是烟云轰轰烈烈从鬓间碾过，成为彼岸飘摇的风絮。登基前夜琼楼当风中庭空明，他说双方应当结盟之时，萧麓报以微微一笑，不经意咬开齿间碎冰，说，好啊，如果你敌得过……
星辰从天幕跌落，满地流光倾泻，酒泛异香，樽出奇色。
龙煌耀摇摇晃晃站起来，握住萧麓腕子，如他的父兄握住敌人的白骨。想，他许是醉了，不然无从解释那一瞬恍惚：“明日我将为帝，有何敌不过……”
可“帝”是什么？
龙族宿皇天，九重宫阙飞觞流虹，山河日月星辰不陨；魔族据幽海，笙歌丝竹终日未歇，王庭力辟风沙瘴疠。佼佼者傲立“其中”，掌“一方”权柄，于是兵车行卒四方相逐，珠玉绮罗
美姬战俘往复来回，“仇恨”在笔下在刀口在朝议中在沙场上被一再重申，却从未获得更深远的意义。——“帝”当于彼，而非于此。此地无战鼓亦无朝贺，只有花满园酒满樽，以及花和酒和对望的眼中流过的每一夜。那些夜晚的月光越过灯盏，打湿夹雪的雨。
“抱歉，我说这话煞风景了罢……”龙煌耀想。
然后那人说：“怎会呢？你我总会称帝的……这是宿命。”
然而开口时龙煌耀依然抬手掩面，纵使并无强光可供遮掩，他掩住的只有登基那日的黄昏。彼时经由灵力变得响亮的宣告迅速传遍全境，但身披华服的宣告者本人，却只听见三两鸦啼。登基之日即结盟之日，这是两人的约定，但他无法在此时牵起萧麓之手以激发全境的愕然。天下泰平，可祭台上仍只得他一人，另一半疆域里困着另一半的他，割开两地的徒有群山高耸——此刻似被落日压低，竟低矮如坟茔。
结盟后十六年，皇都九逵道上终于响过宫车粼粼。彼时京华落花正好，馥郁香气几乎熏醉红日，银发少年却早沉睡车内，不知当属“无知无觉”或是“不屑一顾”。寒空君初见太子龙雩之日，有云霞连城烧痛天际，并在经年后持续将执念烧灼。而后所见，是当时还惯于冷漠的赤链君凌刃，和出身官宦世家心系温柔风流的青莲君白栩。彼时边城少年还未出现，日后种种便无人料及，而前尘更是一概锁入禁城，供典灵司核验后便不必问起。于是连姓氏都被抹杀，一律冠以龙姓以示尊荣，何况对个别姓氏眼熟的元老，早在十四年前便销声匿迹。
灵君乃国之重器，对操控他们的主君而言，重要的既非“从何处来”，更不必考虑“向何处去”。——只消身处此地，守卫此方河山，便是一生所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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