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愧是寒空君。”宸渊回以适当的称赞，“亦不愧是英雄所见略同。可那浮影既是[离魂]之术所致……果如其名的话，那浮影莫不真是罪人龙雩的心魂了？”
“那浮影，当是……他的心魂。”赫连啸在称呼上一再斟酌，最后也只一笔带过，“——阿逆当我甚么都不晓得，只怕我晓得的事，他却没工夫搭理。不错，我是击散了他那点生魂……他也许要更恨我了么？”
适才烟斗在案上又是一磕，倒似塔檐悬挂的一夕风鸣，响得清清亮亮又袅袅娜娜。宫人不作声地靠近，香炉里新添一味兰草，其味愈浓，闻人逆眸光愈暗。他看向纸窗之外，但细雪昏沉，已将朝夕都连成混沌的一片。
“是心魂又如何？不还是被赫连一枪穿了？那家伙平日木讷，这次出手倒是极快……”——近乎无意识的一句，似回应又似自语。
“不错，这一刺相当利落，然纵观襄国，堪为此举者亦不下十人，”宸渊道，“但常人可看不到那些——在击穿浮影时赫连啸看到的景象，我想即使是寒空您，也不得一见罢？”
赫连啸略一回想便睁开双眼，双目依旧是干净得仿佛空无一物的澄金——干净得如经历风雨横扫。他一壁苦笑，一壁回答无霁，手指卷着蜷曲的发丝，一上一下地拉扯：“是么？那景象也许是甚么回忆罢？不过许多我记得一清二楚的事，阿逆可一件都想不起来。所以再是清楚的景象，说不定也只是个幻影呢……他不是最擅幻术的么？”
无霁适时地打断他：“幻术师的心魂可没有那么大能耐。……赫连啸，是你们的心魂在彼此呼应。”
“彼此呼应？”宸渊提到这个词时冰霜一霎覆满手背，几乎将空中浮游的馥郁都冻作实体，“那小子可不够格……“一盏茶推到他面前，直至饮下并再度开口，闻人逆才察觉适才声音干涩得不像话：“陛下不会是劝慰我怜取眼前人罢？”
“理应如此。”宸渊坐正身子，“龙雩执念深重，赫连啸看似只洞穿一抹幻象，实则毁了龙雩一缕心魂。这心魂即使不被赫连啸毁去，也会消散于大荒之中。可当中承载的回忆，却非龙雩独有。
“否则他们怎会彼此呼应？可是啊闻人逆，你若真想复国，赫连啸亦是极佳助力。论地位，我虽不及你，于国大事却自认尚可劝你…三思。”
“……不错。”赫连啸低低吟着，“那些事都是真的…是发生过的事，只是阿逆不相信罢了。
“可是阿逆都知道了么？他知道我记得他所不记得的事了么？那么他也许会弃我而去的罢？他不想记得的事，却因我在他身边，时时刻刻提醒他应当记起……”
无霁眨了眨眼，眼底宕开一抹白，恰好覆去青年脸色。袖口碰倒茶盏，晕入案几纹理的水渍一路淌至赫连啸衣襟。曜灵君始终低头，仿佛浑然不觉，又似已洞悉一切。交叉的十指陡然松开，微微用力地按在深渍里，于是将视线投向指尖：茶在倾出刹那已趋于枯冷，但指尖却泛出微红，像被烫疼。
闻人逆喉头上下一动，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。离席时宸渊递给他一柄纸伞，他犹豫再三选择接过。同一时刻无霁目送赫连啸起身离去，后者无言地推门，走入襄国史上百年难遇的大雪天。万物岑寂，天光阴沉，模糊晨昏界限。一路都是亲吻朱红的雪，或是堆砌雪白的墙。他于宫墙一角驻足，那儿堆砌许多陈年往事，譬如绵长的吻，决绝的誓言，敷衍的会面和不发一语的等待。岑寂被打破时似有人问他哭泣的缘由，赫连啸不明所以，虽然左右脸颊确实被什么刺得生疼。这个襄国史上百年难遇的大雪天，闻人逆第二次将纸伞倾向赫连啸。这个雪天，他们不约而同地准备作出回答，并且不约而同地选择等待对方先开口。
而这些话，他们也曾说得斩钉截铁。
“……这是无法逃避的选择。”
“而我从来没得选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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