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骤与记忆脱节,好似生生截自肉身的一臂断肢,鲜血淋漓也罢,怵目惊心也罢,总因不再与己相连而陌生诡谲,倒更面目可憎:仍是遭刺目色泽涂抹的天色,他吻罢少年眉眼鼻唇,好整以暇地转向某处,似早料定赫连啸已于兹站定多时。
“你都看见了?”
龙雩放开龙逆,后者如气力全失的一线残照,未经挣扎便已匿迹。暮色于是显出前所未有的空洞,一声问话后即是死寂无边,当中终于只剩两道单薄身影:一人靠近另一人,如日影缓缓滑至晷盘之上黄昏刹那。赫连啸在龙雩步来时已移开视线,垂头眼底即是二人相连之处,长戟一柄赫然狰狞,却全无刺入肉体的实感。但仍有什么东西,源源不断涌出那人心口,绵长,和缓,恒久不断地自虚空滴落,犹如娓娓诉说。那正是赫连啸穷尽一生也无法洞见的——
“你都看见了。”
早该枯死的艳色正割开对方身躯,天上天下皆是同样的色泽:红莲纠缠赤血,而落日与战旗媾合,如同他们曾经并肩之地。长戟一寸寸推入,从身体另一侧穿出时有声音似哭。自始至终戟尖雪亮不曾染血,伤处渗出的液体原来只属于“另一方”,亦是与赫连啸毫无干系的事——
可他确实看见了,承认斯事时长戟正缓慢退回。暮光之下陡然累起当以寸计的白雪。两人陷于雪中,相对而立,直到它们纷然没膝。其间容不下一呼一吸,又似足够一生一死。大抵某日确有大雪如是,血色亦如是,缓缓流出砌雪门下,一路蔓延宫外:那儿是一对璧人回返之处。而龙啸在茫茫雪霰中鏖战六个时辰,可他记得身后门中之一切——
“那又怎样呢?”一鼓作气抽出长戟时想,“……总归容不得我出手。”
惊觉原来自己也可心怀怨毒。
宫门洞开时浮影未溃,最末的眼神仍是留给闻人逆,仿佛那并非虚妄幻象,而是情怀风骨一应俱全的活物。赫连啸认定这也同自己无关,便始终负手而立。余光一直瞄着漏来的失温的日晖,仿佛安于这堂而皇之的晴昼,恰可充当极可靠的凭依。
他伫立多久,闻人逆亦伫立多久。大抵剧痛早封死在丑陋伤口,有目光投来时也牵不起一丝感触,又似这一眼之存在与否都值得怀疑。所能做的只余确认诸事安妥,此事毕后方可收剑归鞘,归鞘时剑鸣清亮,干净决然。此后光阴才好饰以言语,他顺应时机,终于挣脱沉默的桎梏,声音早剔净情绪,剔不去的疲惫更可说明他不过习剑归来,而一切该发生的尚未发生,一切该过问的——
“他说了什么?”
这却是闻人逆自己都始料未及的一声问。那一刹赫连啸似不自觉后退,但在二人彻底察觉前又已稳住身形。深入屋内的亮色一瞬沉坠,纤毫间如披挂重重雪尘。无数的光其间无数乱絮,一股脑似地压到赫连啸肩头。而五脏六腑更似被对面目光戳得稀烂——尽管那目光平静得出奇。虽然如此,赫连啸却不曾躲开对方目光,反而以一种近于渴求的眼神,在那人面上急切逡巡。他想,止不住地想,为什么还要再问我呢。
——为什么要以这么平静的口吻,把你内心被别人翻搅的血肉都剖开给我看,然后问我的感想如何呢?
赫连啸最终也没能如此反诘。
平静下来时他对面的人早换了模样。身披重甲的女人将一头白发向后梳起,一如既往的干练。同他”交谈“的语气疏离简洁,几乎听不出有任何“关怀”或“同情”的成分——但赫连啸依旧觉得刺耳。他扬起下巴,上上下下地打量四周,丝毫不顾无霁冷淡的目光。而后交叉起十指,说不出的焦躁感伴随奔涌的血液灌注指尖,更确切地提醒着他他并未携带武器。
“没错,我是记得同那个浮影交战时眼前的景象,也记得他们之前那些事。”察觉周遭毫无敌意,他力图放松,才听见雪片奔赴纸窗时的细碎响动。这般纷乱的雪景于初春并不常见,倒也令人怀念他们的破庙初逢,“可是那是阿逆的事……我能做得了甚么?无霁姑娘又能做得了甚么,还非得一个劲儿质问我?”
无霁深深看他一眼,那眼中本无波澜,赫连啸看来却如冰瀑横生,望得他心里发冷:“不问你的话你会什么都不知觉地死去的——因此才要问,你知道的已经那么多,理应再知道得多些……你可知那浮影是甚么吗?“
无霁始终不曾笑过,远在另一端的宸渊却忽然笑起来。指尖一杆烟枪轻轻叩击案几,声音近似叹息:“那浮影是甚么?”亦是深深的一眼,恰看见闻人逆身子不自觉前倾的一幕。略显稀薄的光还驻在他的发鬓,而更多的影将颧骨削得更瘦。那人同样未携武器,但指尖早有冷光凝起,自然是击不出的一招——但也是刻意要使人君看到的一式。
“……他落到了他们手中。”人君道出第一个字时,闻人逆已想好如何回应。他力求得体、内敛,以致浑然不觉冰霜冻出的指尖颤抖,“他那样骄傲的人,便是叛逃,也不甘为人驱使。我幼时听闻魔族有[离魂]之术,大抵是将他那一点脊梁都打断了,碾骨成灰撒了襄国大半,才成了四处飘摇的浮影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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