放弃退避，长戟斜出，与匕首交颈奏一连串金鸣。赫连啸知晓此刻形貌狼狈，匕刃之毒同体内灵气交缠，每一呼吸都牵出隐约绞痛，更罔论提气迎战。未料萧歆后退几步——狼皮靴没入雪里，响动却不大，还不及少女几句话掷地有声。
“好狼狈，你打算这么回到他面前？“
他本想反驳，可话到了嘴边却又强行吞落，是缺乏底气而非力气。他语气平静，最后一句是反问，但也不似诘责：“灵气激荡，足以解毒，本可再战，何必回去？”
趁着无人察觉，却是狠狠一咬牙，提戟步向声音来处。少女轻轻一笑，如初见时般拍手，四下黑暗再度被撤去，一霎幕布拉起，灯火照彻厅堂富丽，一天星火猝不及防撞入眼里，逼得云中半月失了华光。
赫连啸下意识抬手遮眼。
腹腔脏器颤栗蠕动，柔软包裹突入利刃，于**处渗出液体灼热粘稠。赫连啸低头看着少女脸颜，那上面沾了他的血，反衬面色苍白，却也不及眼角朱砂的鲜艳。很久之前其他人与她有过往来，而自己是例外，因而这一刀却将两人距离拉至最近，倒称得上磊落光明。少女唇瓣开合，呵出一团叆叇白气。如果她的口气也这么柔软——这些事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与他无关，可是这时能够想起，算是少个缺憾。
“我也是这么想的。”她说，“现在回去的话……太可怜了，真的太可怜了。”
她回过头，赫连啸循着她的目光。模糊视线里荒火摇曳，烧出天地间浩浩荡荡的灰烬纷扬，好似一场宏大祭奠。这一幕似曾相识，可是许多人都快忘记。萧歆说的对，他不可以回去，不然太可怜了。
太可怜了，然而……
毒性再度被灵气冲蚀，只剩下痛楚钻心剜骨。萧歆慢慢转动匕首，黑曜石镯子悬在腕上，不时绽出一线晶亮。他并不费力地低头：长戟还在手中。闻人逆没想到，竟是自己出手在先。
对方的剑也已没入胸口，他唯有握住剑柄，不敢用力抽出，勉强起身，冷眼看着那人胸前——冰凌早已化水，滴落时掺杂血液，把对方衣上玄色濡得更深。他尝到口中腥涩，料想滋味定比对方浓烈。这一刻不知作何表情，只好将视线移到对方脸上。
他能依着熟悉眉眼，于脑海画出那人无数模样，或嗔或喜，或爱或憎，却无一同眼前契合。他本想低声问候，当年宫前初遇，他也是如此自报姓名——与萧歆相遇那夜之后，他便姓回闻人，光耀门楣的想法早烟消云散，不过是想……莫玷污了那人血统。
“你也在寻一个人、么？”鲜血汨汨翻涌，几乎说不成完整句子，“他叫什么？龙逆？闻人逆？不不、你们的语言…『刹那业』？”他语带嘲讽，血沫溢出口角，下意识地想擦去，蓦然想起那是同那人相称的颜色，手上的动作便慢下来。他垂下手，顺便松开另一只，看见那人着一身黑袍，只在手中剑上留一抹火红。
刹那业是魔族语言音译，意为未亡人或流亡者。以这个词描绘自己，固然有绝妙双关，但亦似乎不妥，但过了当下，大概也无人如此说。毕竟是闻人逆操着嘲讽语气，而非对方。而他从未料想自己以这般口吻，且对方还是那人。
而他从未料想过，有朝一日，他会活成对方样子。
那人以疑惑神情面向他，大抵出于闻人逆笑容怪异，本人却浑然未觉。
视线往下，落到对方心口。一枚蒙尘珠子，浑浊暗淡，死守中心一点灰蓝。只有闻人逆看得出它本来模样，也记得卅日前利刃贴近自己颈部的寒意。他从未料想过的事太多，唯有这一点他想得通透，只此一件事便值得拍开千载坛泥，饮鲸波挹北斗地庆贺。对面这人好美酒，他最晓得。
那人好美酒，好绝色，好宴席，而最惧寂寞。那人剑没胸口时，他早察觉要害被那人避过。如今两人却一语不发，闻人逆想如此难为对方，未免太可怜。他大概忘了自己才是惜字如金的那一个，只是话到喉头，才发现竟是无甚可讲。不是缺乏底气，只是未免太累。
太累。
但最终还是吐出些字眼，胸口一抹寒光，如今交还对方，好将那人名讳染成赤红。
“『夜闻铃』”——自然不是禁咒，只是寻常幻术，特别处全在是那人亲自教授。
那时正是夜雨乍过，禁城收束一层燥热，罅隙间涌动脂粉暗香，却因是在那人宫中而不甜不腻。那人换了衣服，暗红的织物尤显厚重，可龙逆方才便看过那身躯的苍白瘦削。那人卧于榻上，头枕在龙逆腿上，右手随意画了道符咒，悬在半空，忽然便绕上了龙逆发丝。他当时年纪小，头皮被扯出一丝疼，不知掩饰便蹙了眉。那人看一看他，勾唇一笑。那符咒是那人才创的幻术，断一切忧惧恐怖灾厄只留欢愉极乐，后来龙逆学得些粗浅皮毛，倒也可压**上痛楚。
那人说他是三百年来不世出的天才。可龙逆若是天才，那人便是神祇。
“龙雩。”
唯这二字，才是禁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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