嫒姜这一声质问惊起飞檐下筑巢越冬的雀鸟，鸟儿三五成群，跃上拱顶，歪头望向殿内，等看热闹。
而殿中在座诸人，却显得十分不以为意：嫒姜这酒醉之言，必定是前朝女公子失意泄愤之语。众人皆认定，虽然王道衰微，可齐国公仍不至于嚣张到未经王上允准，便强娶大卜一脉的地步。即便周王难以怪罪惩处，亦有天谴难逃，又有谁会为了美色，置身家性命于不顾？
可小白没有正面回应，只是眯着眼，轻描淡写地说了句：“你喝多了酒，早点回宫歇着吧，别在这里说混话了。”
小白这神情乃是震怒的前兆，分坐在高台两侧的鲍叔牙与管仲看到他如此神色，相视一瞬，满脸肃穆惶然。鲍叔牙将小白拉扯大，怎会不知他胆大泼天；而管仲更是数次见证小白为绿姬奋不顾身。如此看来，嫒姜这一问，倒不像是空穴来风了。
殿内明明点着三十六口铜火盆，绿姬却冷得直打颤。最担心的事就在此时此刻在这样的场合发生了，她像是沉沦于一池冰冷的寒水里，紧张窒息仿佛要溺毙于此。而小白牢牢牵着她素手的大手，则是唯一的慰藉。她越是抖得厉害，小白就越是将她的手攥的更紧，像是要将血骨与她融为一体。
嫒姜如同凶猛困厄的小兽，跌跌撞撞走上前来，指着小白高声质问：“小叔父，你可真糊涂！王上压根不曾允婚，你却仍执意要娶这个女人！到底是你不怕天谴，还是想试试自己的命有多硬？”
嫒姜这一席话说得言之凿凿，如顽石入海，激起千层浪，堂中众人议论不休，一改方才赞扬嘉许的态度，撇着嘴对小白指指戳戳。
嘈杂的议论声中，唯有莒国公端然坐着，默不作声。他曾亲眼见证小白对绿姬的深情，即便小白为绿姬冒天下之大不韪，他也丝毫不感到意外。
绿姬与小白执手站在正殿之中，如同众矢之的，迎着四面八方来的质疑。方才一个个笑容可掬的面庞，此刻却变得咄咄逼人。
绿姬明白，这场夜宴对小白、对齐国的外交十分重要，她拼命让自己冷静，努力化解眼下的危机：“不知道公子哪里听来的这些话，凡是污蔑，总不需要由头，可你叔父坐江山不容易，你虽然年纪小，却也不该道听途说，将这欺君罔上的罪名扣在他身上。说到底，齐国的江山，到底比一己私怨重要得多……”
绿姬是何等伶俐聪慧之人，若是占理，只怕早已据理力争，将嫒姜驳倒，可她此次开口十分保守，刻意点出齐国江山社稷，欲以此奉劝嫒姜闭嘴。
管仲与鲍叔牙心中俱已有数。两人互使眼色，心领神会。鲍叔牙朗声而笑，大声招呼小白身后的掌事内侍：“公子喝高了说胡话，快送她回宫歇着去吧。”
方才嫒姜质问小白时，内侍貂吓得差点断气，毕竟当初是他出的主意，派人去洛阳查问求亲之事，若是被嫒姜供出，只怕他顷刻间就会身首异处。好在嫒姜只顾着质问小白，并未想起他。内侍貂还没松口气，又听得鲍叔牙命他送嫒姜回寝宫。内侍貂无法，只得战战兢兢，硬着头皮拱手上前，对嫒姜一礼道：“公子，请回宫去吧。”
嫒姜看到内侍貂，如获救命稻草，上前去死死揪住他的衣襟，疯了般指着堂中诸人：“你不是也知道吗？你快告诉他们，这女子与王世子有私，却仍蓄谋勾引我小叔父，其心可诛！”
嫒姜当真是不鸣则已，一鸣惊人。堂中诸侯与各位君夫人如夫人万万没想到，此次来齐竟然遇上这般好戏，叽叽喳喳议论个不住。
小白脸上青筋暴起，老拳紧握，手指关节凸白，若他不是齐国国君，定会上前撕烂嫒姜的嘴。可即便他不亲自上手，亦不能再给她机会在此处胡言乱语。小白冲内侍貂做了个手势，内侍貂立即领会，再顾不得体面，紧紧捂住嫒姜的嘴，大力将她拖了下去。
这野蛮之举似乎坐实了嫒姜所言，无论小白说什么，都再难堵悠悠之口。
管仲身为国相，关键时刻自然需要出来主持大局，他起身上前，走到小白与绿姬身侧，宫人识趣端来酒樽，管仲举杯示众，一饮而尽：“今日承蒙各位国君青睐，到我齐国，共贺君上即位之喜。我们女公子嫒姜，自幼无父无母，见自己叔父要娶亲，便担忧日后无人疼爱，这才说了这起子混话，令各位见笑了。”
管仲这一席话虽是开脱之语，却在情理之中。众人忙举起酒盏，赔笑装傻，不再追问，郑国公却仍不依不饶：“管大夫，莫要说这些场面话。你们齐国的女公子称，齐国公未求得王上允婚，便欲擅娶大卜一脉的绿姬姑娘。寡君身为王姓诸侯，被沐国恩，按辈分，亦是齐国公的长辈，不得不多次一问，若有见罪之处，还请见谅。”
周王卧病，昏迷不醒，小白本以为，他与绿姬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，再无变数可言，谁知嫒姜竟在今日于诸侯夜宴的场合，发出了质疑。既然如此，他决定不再隐瞒，坚定回道：“寡人入洛阳城时，王上卧病，昏迷不醒，未得相见，只见了我夫人的祖父，当朝大卜。大卜已将夫人许配于我……”
“你们听听！你们听听！”郑国公猛然从席位上弹起，情绪激动，点着小白的鼻子，怒向众位诸侯，“求得大卜允婚，难道等同于求得王上允婚吗？是大卜心存不臣之意，还是你齐国公压根不将王上放在心上？”
绿姬听得郑国公非议祖父，再也无法忍受，她含笑轻启朱唇，清眸中却满是慑人的光：“郑国公说这话倒也稀奇了，我大卜一脉承接天命，辅佐君王，已有千年之久，若有不臣之心，哪里还能苟存至今？倒是郑国公不遵人臣之道，妄议朝臣，其心可诛！”
燕国公闻言，即刻出声帮衬郑国公：“绿姬姑娘，大卜一脉诚可敬。只是你个丫头片子，非议一国之君，是否更该杀？”
小白跨步上前，将绿姬挡在身后，厉声道：“谁敢动我夫人分毫，我定让他横尸于此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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