傍晚时分,炊烟袅袅,鲍叔牙又来到了管仲家门外。这一次,他未受丝毫阻拦,径直推门走入了草庐中。
草庐有一扇落地木牗,正面西南。余晖透过牖窗,洒向庐内,分明是如血残阳,照在端坐着的管仲身上,却显得异常清冷。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在残照里形成一个倔强的剪影,垂眸定定看着手中的竹简,对鲍叔牙的到来置若罔闻。
鲍叔牙毫不客气,上前一把抽去竹简,撂到一旁,指着管仲的鼻子,唾骂道:“管夷吾,你怎么给脸不要脸!君上亲自来请你出山,你居然还拿乔?从前我一直以为你以天下苍生为己任,一直以为你心胸宽阔,不拘小节,没想到到底是我看错了你!”
管仲头也不抬,冷声回道:“君上问的所有问题,管某皆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,并未有半分欺瞒,何来错看之说?”
“那为何君上欲拜你为义父,请你出山为相,你却断然不受?是不是既想担了军师的美名,又不想担责任!”鲍叔牙跪坐在地,凑在管仲面前,大声质问着,口沫直飞了管仲一脸。
管仲后退一步,蹙眉拉起袖笼擦了擦脸,抬眼对鲍叔牙道:“老家伙,你少跟我装傻,不要以为你这无端地泼脏水,就能激怒我。”
鲍叔牙毫不退步,扯着管仲的袖笼,质问道:“你只说,你此生夙愿,是不是寻到那盖世英雄,匡定天下?现下你因为个人恩怨,竟置天下苍生于不顾!你真让我失望透顶!”
听了鲍叔牙这一番指责,管仲轻声一笑,反诘道:“鲍叔,你怎就如此看好我,难道没有我,你那宝贝徒儿便不可做一个合格的国君了?他既是盖世英雄,就该有自己的担当,不应寄希望于他人。”
鲍叔牙哼道:“你少跟我说这些没用的,现在齐国是什么情况,你心里比我更清楚,若是你不肯做国相,崔氏与栾氏那两个奸贼,必会伺机而动,在朝中安插自己的势力!”
管仲打断了鲍叔牙的话:“我不做国相,鲍叔你可以做国相啊。你做了国相,崔氏与栾氏不就不能求取相位了?”
鲍叔牙一口啐在管仲脸上:“我呸!我是君上的师父,若是我任国相,举国上下,定会议论君上任人唯亲!更何况,现下齐国国库不充,需要你的智谋来助君上渡过难关,你还在犹豫什么?你已经忘了僖公的知遇之恩了吗?”
提起齐僖公,管仲漠然的面庞上终于起了波澜:“莫要再拿僖公之恩来胁迫我!僖公之恩,管某永志不忘,只是……鲍叔,你心知肚明,若是国相与国君政见不合,轻则政令不申,重则身死国灭!你既知君上无意于我所推崇的王霸之道,为何还要勉强?当日我与公子政见不合,已经害得他挥剑自刎,我不愿再勉强,若是无霸王之君,管某便永世不出仕为相!”
鲍叔牙长长地叹了口气:“管夷吾啊管夷吾,世人皆说你聪敏,可我看,普天下就没有比你更蠢笨的人!君上哪里是不肯推崇王霸之道,他是根本就没想明白,究竟要做个什么样的国君!你相信我,我将他一手带大,心知肚明,君上绝非守成之主,他果敢勇猛,敢为人先,更重要的是,他心怀天下苍生,白日里虽然与你话不投机,说不定现下已经想明白了。”
管仲被鲍叔牙吵得直头疼,他抬手揉了揉眉心,反驳道:“白日里毫无防备,犹豫不决,跟我说从未有过如此念想,怎可能回去想一下便又改了主意?若不是被你教训了,就是听了那位所谓君夫人的枕边风,管某不屑。”
鲍叔牙气得破口大骂:“管夷吾!你别给脸不要脸!你那所谓的‘忘八’还是 ‘王霸’,谁人听过?你连个思量的时间都不肯给君上留吗?你也不必狡辩,虽然君上与公子皆是僖公之子,可在你心中到底不同!说白了,到底还是你小性,赖不得君上分毫!”
鲍叔牙本以为管仲会与自己对骂,梗着脖子蹭着席,向后一滑。谁知管仲却纹丝未动,沧桑的面庞上浮现出几分入皮入骨的哀婉:“失去公子,如丧亲子,你如何会懂……”
见管仲这神色,鲍叔牙不忍再出言相讽,声调也低了几分,他上前握住管仲的手,动情劝道:“管老二啊,我虽不曾亲眼目睹公子自刎,可我猜想,公子是最了解你,也是最了解君上的人,他必然留有遗言,希望你能辅佐君上吧……”
草庐外突然传来了叩门声,管仲略侧过头,朗声问:“什么事?”
门外传来管妻的声音:“大夫,宫中来人了。”
随后著山的声音透过木门传来:“大夫,君上请你明日清早去城外一叙!”
管仲蹙眉不解,不明白为何小白会请自己去城外,可面对鲍叔牙殷切的目光,管仲不好质疑,松口答允道:“劳烦回禀君上,明日一早,管某在城外相候!”
冬季日出晚,已至辰时,朝阳才不紧不慢地冲破地平线,旋即又被漫天流云遮住了光芒。
天未亮,管仲便徒步走出了临淄城,来到城外这山林间。林间树木葳蕤一如往昔,可他的心境却不复当年。当日当时就是在这里,他大力挽弓,给小白当胸一箭,本以为定能达成夙愿,将其射死,却功亏一篑,以致败走乾时,牵连公子纠丢了性命。
回到临淄这些天,他刻意不去想从前的事,读书著传一如往昔,可这颗心却像是缺了一角,物是人非,沧海桑田。
林间薄薄的雾气如同梦境,管仲缓缓闭上眼,深吸口气,想要吐纳尽满心的污浊。猝不及防间,一支白羽箭破风而来,直插管仲胸前,管仲未及惊呼,就被这羽箭飞来的巨大冲力推倒在地。
树林的尽头传来一阵马蹄声,管仲挣扎着睁开眼,只见小白身着缀铜片玄漆甲胄,背负落霞弓,策马而来。
行至管仲身前,小白翻身下马,上前扶起管仲,含笑道:“管大夫受委屈了,快快请起。”
管仲这才蹒跚站起,拾起地上的白羽箭端详着,神色郁郁。这箭矢经过处理,锋利的箭头已被换掉,由糠米皮扎成的小簇代替,故而他中了箭,却无性命之虞。
管仲面颊一涨,甩开了小白搀扶的手,怒道:“君上可是存心羞辱管某!”
小白含笑将手中的弓递给管仲,一挑俊眉:“有人告诉我说,临淄城外这片山林,必是管大夫此生最在意之地。眼下看来,的确如此。管大夫若有什么想法,只管说出来。今日有弓有箭,即便管大夫想在此复仇,我也绝不退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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