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
地上铺了一点干草，有一个身着玉色衣裙的女人躺在上面。
那小孩儿跪在女人的面前唤着，一手捧着从马车里盗来的点心，一手轻轻地摇着那女人的肩膀。
王泉石不知怎的就跟着走进了山洞，见那女人半天都没有反应，便俯**子，伸手探了探女人的鼻息。
触手却只有毫无生机的冰凉，仿佛一块冰封的荒原冻土。
“她死了。”
精致的糕点掉在了地上，那孩子却跪着一动不动，好象根本没听到他的话。
王泉石默默叹息了一阵，仔细端详了一下那女人，虽然病容满面以致瘦得脱了形，还是可以看出生着不错的五官，在那死气沉沉的脸上，依稀可见到隐隐的残妆。穿的虽是不引人注目的青玉色绢布，那细瘦的指甲上染着艳丽的紫红的凤仙花，却绝非良家女子所应有的。
王泉石打小在太子身边随侍，应付大小数百的官员，什么样的人没见过，心下便明白了八分。
虽是娼伶身死，却不知哪里唤醒了王泉石恻隐之心，他不免唏嘘了一阵，转头对着车夫道：
“小二，去马车里头瞧瞧，咱们有带铁锹么？若是带了，顺手把车里那条桃江竹席抱过来。”
车夫一叠声应了出去了，那孩子依然呆呆地跪在女人的旁边，直到车夫又折返回来，在王泉石的命令下将女人的尸首抱到竹席上，才突然如梦初醒一般大叫起来：
“你们干嘛？要把我娘带去哪儿？！”
王泉石道：
“个傻孩子，你娘已经走了，你难道要让她曝尸荒野，等着蛇虫蚂蚁来糟蹋么？”
“不可能的！她早上才和我说过话的！”小孩儿崩溃一般大哭起来：“你们快把她放下！”
一时间孩子的哭声象决了堤的洪水，吵得王泉石脑仁儿生疼。他刚想捂着耳朵躲出去，却突然看到郑冬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山洞门口，脸色十分难看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：
“师父……”
王泉石忙道：
“怎么了？”
郑冬撑不住了，转头干呕了两下，面色如土。
“外面……有几个死人。”
王泉石啐道：
“没眼力界的东西！我还当是什么，不过两个死人而已，这些天见得少了？！”
郑冬道：
“师父你是没看见，那几个人不是饿死的，明显就是让人……让人给杀了的……您，您要不去看看？”
同锦衣卫打过的交道也不少，王泉石自恃见过世面，寻常东西吓不到自己，便哼了一声，随着郑冬走到了洞外枯死的枣树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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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泉石退后几步，心中翻腾了好一阵子，才扭头吐了几口气。
郑冬掩着口鼻皱着眉头道：
“师父，这里头分明有命案，咱们要不要找官兵来查一查？”
王泉石想了想，啐道：
“查个屁！你还想不想回京城了？！再说这鬼地方方圆几里连个人毛都没有，查谁呢！？”
一语未了，却突然发现那小孩儿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哭泣，趴在山洞门口探头探脑地偷觑他们，眼睛虽亮得发光，神情却极其憎恨阴毒，与方才的模样判若两人。
王泉石被那眼神一激，瞬间就打了个抖——说是方圆几里无人，可这孩子不是人么？
……
不不，不可能。
王泉石又瞟了那孩子几眼，这个模样最多六七岁，再说那细胳膊细腿儿，哪里能杀掉几个大人？
真是太臭了，熏得头都发昏了！
再瞧瞧这天色，啧啧，要再不回去，教太子殿下问起来，又是一番多事。
“冬子，咱们就这两把铁锹？”王泉石扭过头，捂着鼻子朝着这些残肢挥了挥手：“顺手挖个洞，把这些也埋了吧！”
郑冬极其不情愿地撇了撇嘴，枯站了好一会儿，才开始在不远处挖起坑来。
*
挖两个足以埋人的坑，却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。
车夫虽是个常做农活的人，铁锹却只有两把。王泉石长期养尊处优，郑冬又是个半大的孩子，三个人轮流换手，累得汗流浃背，直到太阳掉到了地平线上，才总算把这事儿给搞定了。
王泉石扔掉铁锹，一屁股坐在地上，双手撑地两眼望天，呼哧呼哧直喘气。
不期然间，有个什么东西轻轻地放在了旁边，王泉石转头一看，是一个破了口的陶罐，里面装着大半罐清水。
那小孩儿猫一样地坐着，将罐子往前推了推，有些谄媚地朝王泉石道：
“……爷爷洗洗手脸。”
王泉石愣了愣，倒是有些对这孩子刮目相看了。
这么小的孩子，骤然经历丧母之痛，岂不就象天塌下来了一般？想起自己幼时丧母，好几天都哭得不省人事，哪里还能抽出心思来考虑旁的事情？
可这孩子——除了将他母亲从山洞中抱出来时哭了一阵，整个下午都在一旁安静地坐着。如今他脸上虽还挂着泪痕，眼里的机灵劲儿却一点不少，行止也恭敬有礼，从某些方面来说比郑冬都强了许多，心下便生了几分喜欢。
王泉石看了看那水罐，笑道：
“大旱多日，清水贵如油。给我洗手，岂不都糟蹋了？”
那孩子眼睛红了，又将水罐往前推了推，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：
“多谢爷爷安葬我娘亲。竖子卑微无以为报，愿来世街环结草，以报大恩大德。”
王泉石听他出口还文绉绉的，不竟眯起了眼：
“你念过书啊？”
孩子沉默了片刻：
“没有，都是从教坊的戏文里听来的。”
王泉石掏出手绢在水罐里蘸了蘸，细细地将那孩子的脸上的脏污擦去了，露出了一片白皙的肌肤。
“生得还挺人意儿，倒是块璞玉。”
见那孩子直直地跪着，一动也没动，王泉石又道：
“娃儿，你娘不在了，你意欲往何处去？”
孩子低下头，嗫嚅道：“娘亲本来说打算带我去京城……”
“京城啊……你还真是命好，遇上了我。”王泉石笑着站了起来：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“荒年。”孩子见王泉石皱了皱眉，忙解释道：“此地好闹灾荒，若是年成不好，多有人给孩子起这个小名儿。”
王泉石又道：
“那姓什么？”
小孩摇了摇头：
“荒年不知爹是谁，没有姓。娘也只有花名，不记得姓甚么了。”
“既然如此，从今日起你就跟着我姓王，大名就叫王璞吧。”
那孩子坐直了身体，满脸惊异。
车夫也是个聪明人，见此情状便帮腔道：
“小哥儿愣什么，还不快快拜见师父？”
“等等！”
只听见铁锹掷地的声音“嘭”地一响，郑冬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挡在了那孩子面前，狠狠地啐了一口：
“窑子里出来的腌臜玩意儿，你也配？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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