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吉了，出南中，彩毛青黑花颈红。耳聪心慧舌端巧，鸟语人言无不通。昨日长爪鸢，今朝大嘴鸟。鸢捎乳燕一窠覆，乌琢母鸡双眼枯。鸡号堕地燕惊去，然后拾卵攫其雏。岂无雕与鹗？嗉中肉饱不肯搏。亦有鸾鹤群，闲立扬高如不闻。秦吉了，人云尔是能言鸟，岂不见鸡燕之冤苦？吾闻凤凰百鸟主，尔竟不为凤凰之前致一言，安用噪噪闲言语。
这首乐府是当世一位善用俗调的文人所作，大概与现在备受推崇的铺张扬厉、靡丽多思的风格实在大相径庭，所以在正统文坛上鲜少有人知道，反而因其老妪可解的朴素用语，在民间传唱颇多。
张慎行读过许多书，与杨谨言是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，甚至后来跟从太子听课，学的都是正统的板板正正的书文，可他偏生喜欢这些乡野的东西，对那位专作俗词的文人也是极为推崇。
也许不可否认，他一开始对杨得意的亲近就来源与此。
张慎行侧着身子往杨得意胸前靠，非要把整张脸都贴上去，似乎不喘不过气不罢休的架势，于是说话声也不是那么清晰，“你知道这首乐府的题解是什么吗？”
杨得意当然答不上来，他甚至不知道这原来是一首乐府，而并非山歌小调。
张慎行本来也没指望他能回答，自顾自往下说，“哀冤民也。文章合为时而作，而今冤民之苦无处诉，文人执笔骂高官，从前是苛政酷吏——哥哥，现在又该是哪些人？”
“秦吉了，人云尔是能言鸟，岂不见鸡燕之冤苦？吾闻凤凰百鸟主，尔竟不为凤凰之前致一言，安用噪噪闲言语。”
张慎行慢悠悠地哼唱着这句词，慢慢的，等着杨得意说话。
杨得意语气凉凉的，“宦官当道。”
“我小时候读史书，解经的夫子说，主上无能则内侍猖獗，那时候我深以为然，还以为书里说的都是些比真金还真的大道理，可落到实处才知道，百无一用是读书……” 张慎行揪着他的前襟，像小时候寻找依靠那样，不撒手，“哥哥你说，如今圣上雄才大略，皇权独揽，可为何仍是内侍横行？”
接下来定是大逆不道之言。
从前张慎行胆子就大，离了都城这些年，胆子有增无减。杨得意也懒得像在宫里那样捂他的嘴，只安安静静地听下去，听这个读过书的宦官——听这个欺压一方百姓的宦官，替愚民们指出这个盛世的荒唐。
盛世从来只盛当权者。
兴，百姓苦，亡，亦是百姓苦。
“我们这些没有根的东西，根本不是狗，你以为我们配当狗吗？我们顶多就是圣上玩乐扑腾到身上的泥点子，他愿意让这些泥点子留着，去替他干那些不上台面的事儿，他自己择得清楚，一旦要是有人发现了这泥点子，他袖子一挥，又是那干干净净的帝王，谁去管泥点子死活，”张慎行眼睛通红地控诉，声音低矮着，即便是在他自个儿的地盘，即便远在西北，“宦官横行霸道，不过就是因为咱们这些人实际上，是君主的那部分不能见人的贪欲**暴戾嗜血，他拿我们全他清名，用完就扔，你以为那些御史令廷尉卿大司马不懂？他们比谁都机灵，可为什么还是不知疲倦地弹劾官宦，不过是陪帝王演戏，提醒他同一块泥点子待的时间不能太长，哥哥——你早该来了。”
杨得意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。
在这个下着冰雹下着雨的晚上，木头窗框被风刮得噔噔响了几声，他突然参透了张慎行说这一番话的目的，他的心狠狠地一震，登时觉得手脚冰凉，“难不成，丁苼有问题？”
“呵，”张慎行冷笑，“你可知丁苼给月氏人种朱蓬换来的是什么？”
“年礼，给圣上的年礼！”杨得意说话都哆嗦了起来。
“区区一个丁苼，本不足挂齿，”张慎行话里有话，“我为何这么个面子都不愿意卖你？哥哥，你当真没往这里想过，还是装糊涂非要让我下力气给你办了这难办的事儿？”
杨得意说不出话来。
让张慎行一句指出他的私心，实在是心虚。
丁苼不丁苼的，说白了，怎么也是小事儿，在圣上那儿，甚至在朝臣那里，都不值一提，左右不过是个阉人，是个奴才，怎能同当朝骠骑将军相提并论，可此事的关窍从来都不是这么个小宦，而是小宦要呈送的那举世无双的年礼。
杨得意皱着眉头听外边的雨声，静了很久，才说：“睡吧。”
没再要张慎行帮他。
张慎行搂他搂得紧紧的，呼吸很轻缓，就在杨得意以为他睡着的时候，他突然说：“你记下我这个人情，好吗？”
“哥哥，你记下我这个人情，我帮你平了这事儿。”
杨得意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，窗子半开着，钻进来一些新鲜的雨后泥土味儿，太阳半挂着，天已然是放晴了。
张慎行早已经不知去向，杨得意怀里只剩下了一个精致的雕花汤婆子，尚且热着。
他撑着床爬起来，只弄出一点点动静，门外支棱着耳朵的谒者就敲了门，问“爷爷，要起来么？”
杨得意唤了声进来，等谒者把旁边叠好的衣裳展开来才发现，那件狐狸毛领子的小棉衣，红艳艳的云纹外袍，正是张慎行昨天的那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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