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音乍落，他们便一齐抬头，望向面前暴风的中心。魔族的阿伽留与龙族的赤链君，共同举首仰望上方，仿佛面对的并非汹涌炽烈的疾风，而是高悬的皓月一轮，这在青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事。于是，他先笑出声来，然后是青年。
“你是不是也要死了？”青年问，“是旧伤崩裂胸中血溅肝脑涂地、还是干脆生魂俱散再无复生之机？”
“——兴许吧。”他以和先前别无二致的口吻，作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。但一字一句都极认真，绝无半点轻浮或倨傲口吻。于是掌心忽烙进一抹寒意，细端详时，便见掌心一抹森蓝悦动，几乎可谓流光溢彩。他并不惊讶，抿紧了唇去看青年，看见他眯起一双极漂亮的眼瞳，便知道他已这般湮灭了数千个曾并肩共看的星空。
“不错，苍灵玉魄是我自闻人逆身上取来，但在栩……但在他把这东西交给言猎前，却先抽出了当中的精魄。如此，龙雩和龙逆的厮杀也好、媾和也罢，从他们此世苏醒的那一瞬开始，便已经沦为荒谬之事了，”他道，“只是……这是不是他的本意呢？我也不知道。他瞒着我的事……太多了，实在是太多了。”
青年顿一顿，又轻轻道：“但我至少猜得到一件事——”他的手指忽然向腰带下移去，按住腰间青玉一枚，这般过了很久，才舒出一口气，淡淡地道：“那就是……他并不是要反对命运，也不是要诛杀你们。他这一辈子，都只是想在这个真相已被掩盖许久的世界上，作出一番‘改变’来。他是将这混沌的‘改变’之力，倾入了这精魄中——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？你大概也会觉得奇怪，堂堂赤链君，怎么开始同一介魔族谈天说地了？”
他道：“不会的。”
但青年只是道：“……罢了。迟了便不好了。要‘改变’什么，恐怕还要靠你了。”
于是他便住了口，但在将执握精魄的手全然伸向暴风中心之前，先握住了青年的手腕，在那一瞬间探到青年剧烈搏动的脉搏。“你不要误会……”他最终还是低低地出声，但已无法维持声音平稳——连他自己都听得出其中刻骨的意味，“说到底我也是你的死敌，我不是要让你从此高枕无忧。我也会助你安然无恙度过这一世，娶你的妻生你的子，记着你要牵制它、也要窥探他的命运……然后，我会把你那份痛苦还给你的。”
他松手时，那洁白的腕子便烙下殷红一点，映在他眼里时，便同他眼前闪过的每一点殷红一样好看鲜明。
他再松手时，便只在逐渐模糊的意识里听见潺湲的水声，从天外淅淅沥沥地响起来。
癸巳冬至，他緩步登上祭台。飛雪紛揚，使天穹的蒼白叆叇一片。出於對儀態的重視，或是出於對年光不復的考量，他欲将手籠入袖中，只在那一刻想起自己本不懼寒熱，然而從一開始這便是與寒熱均無關係的事。便不再籠手入袖中，唯有視線游移掃過人群：皇后、皇嗣、百官、百姓，隔一層浮游的白，便如隔漫天紙灰，方知此際天下縞素，並非他一人譫妄綺思。然而今朝本是慶典，慶賀赤鏈君開闢新的疆土；然而，縱使再三凝視世間，豪邁或悲壯都已變作久遠且奢侈的感情。但還有一種感情，無聲擴張、彌散，漸與雪天相融：並不古老，但至少同記憶等長。那是十五年前，他步出寢殿，綿密雨聲中積水倒映禁城光景，似乎時雨正在剝落墻頭朱紅。彼時腦中一片混沌，繁瑣的祈雨儀式甫從耳邊撤去，換得宮人來報，言，赤鏈君已於北境擊退邪魔。他不做聲，如現下一般望見腕上一道灼痕，虬結糾纏，仿佛多年前一句愛語，道，惟願同他並肩看天地腐朽至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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