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深深地呼吸，春日降临依旧，但深夜的寒气仍然削着肺腑，甚至嘴里能泛出淡淡血腥来。伴随这一次呼吸的，是更多已经发生的事，它们以无机质的语流，而非生动的画面呈现，且不能准确排列先后顺序地堆砌于脑海。
——秋风庭院在自己走出的刹那，就选择了“沉没”于奥之深处。此前他见到了一些人，发生了一些事。在自己的命令下，所有的画茧都散为齑粉，他才得以与凌刃重见。
——萧歆不知为何濒临失控，且将凌刃和萧寂一并拉入大奥。在此之前，是画茧留下的气息让自己先陷入其中。萧寂一开始并没有和他们在一起，在他出现的刹那，从暗处飞来的唐刀就将他刺穿了。
——射出唐刀的是“人皇的刀侍”，但在女子身上依然能察觉某种微妙气息。在洞穿萧寂时她将对方称为违逆的背叛者，萧寂的回答是冷笑，然后细长的爪刃便探出来，穿过女子的肩头。那之后，他们一同消失于黑暗之中。
——而和女子一同出现，又被女子抛下的，不曾向他展现容貌，但此时他已看得一清二楚的两个人。他们是……
按在肩上的手似乎比之前更为用力。
不用回头也可感知，爱人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脸上，带着一如既往的暗热。白栩意识到，他甚至不愿去看对面的人一眼，但那眼底深藏的杀意却毫无保留，甚至不并不忌讳自己的洞察。
他笑了笑，握紧对方手指，阻灭正要亮起的一抹。
“我不在乎了，毕竟，都是上辈子的事了。”很静，火舌里卷动的毕剥压低自己的声线，“何况你也不是非下手不可——我没什么，别担心。”
对方沉默一阵，绷紧的指尖放松下来，被他牢牢牵着，一刻也不肯松开。
——火堆对面不仅是自己的旧识，还是直截或间接将自己投入天牢的“仇雠”。但白栩知道这已经不再重要。他还记得所尊敬的那一位，曾经拉着他的手，说，这就是他今后的伙伴。眼前的新面孔有着漂亮的银白长发和近于漠然的眼神，而一旁一直与自己抵牾的红衣少年，则依旧下颌稍扬，挂着不屑的嘲笑。
浩劫后的闻人逆和龙雩，终于和记忆中的龙逆与龙雩，于今夜吻合。
尚未真正意识到自己已陷入沉思，伸去的手便被不轻不重地一拉，于是顺理成章地转向凌刃。对方示意他躺下，而后躺在自己身边，侧头时双目幽深，白栩在其中毫不费力找到一张有些憔悴的脸。
只是太累了而已。这么想着，白栩便长舒出一口气来：“萧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失控——你是说她的记忆被暂时压抑了？因为那个血印的缘故？倒也不是件坏事——可是也不知道萧寂什么时候会出现，趁着这里尚算平静，不如休憩一会算一会罢……说来你守了多久的夜了？换我罢。”
说了许久，对方却只是轻轻摇头。
“有一件事要问你。”忽然将另一只手举起来，并不给白栩以应答的机会，凌刃径自开口，“这个，解释一下。”
举起的手里捏着一枚青玉环佩——与其说是青玉，不若说是琅玕之类：在他们的语言里这二者微妙的差别，正在玉料内部此时正暗自流淌的光纹。那光纹不紧不慢地浮动，并不因今夜之月而失色，反更加卖力地涌进眼底，看得他竟有一刻失神。
“是我在大奥里偶然捡到的——”对上凌刃狐疑的目光，依旧毫不迟疑地说下去，“看着好看，干脆给你好了，反正青莲君多得是这些，赤练君的东西却少得可怜。”
这么说了之后，便知道对方不会再追问了。遂偏过头去看这沙地，因是躺着，漠漠的平沙竟像是在鼻子下展开一般，因视线的放低而扩成无限远，几乎成了占据视野的全部。起先只能看到一片银白，自近而远地荡出，在天边模糊了砂砾质感，又自远而近地逼近，因为过于纯粹，反而更不可抗拒地压在心头。
但他在眼珠不曾转动一瞬的时候，便看见暗红从眼前渗开，成了从一枚扩到一团的潮湿。然后刀和剑一同落下，连同持刀握剑的断手一起，再之后是头颅，毫无征兆而又顺理成章地躺在眼下，断面的猩红散发浓烈的腥气，再一次让他难以呼吸。没有一丝声音供他听取，但眼前早已成了无数头颅坠落的荒原。于是无尽的红色泛起，近而远地荡出，又自远而近地逼近。
他向背后伸手，背后也伸一只手来与他十指相扣。充斥心中的压抑感透过骨血肉皮，伴着明显的颤栗落入凌刃掌心。“……这是什么地方？”说这话时，眼前的血色骤然荡涤干净，天地间再度只剩茫茫的白，泛出无穷匮的孤寂感。
凌刃收紧手指：“看见什么了？”
“曾经死去的人，”低声回答，“比上辈子更遥远的事——穿着幽帝时的铠甲，拿着鬼帝时的武器，纷纷地死在这里。”
那边的人沉默了好一阵，一时只能感觉到手指交握间微微的颤动。
“反正是过去的事了……不必担心。”他让白栩转过来，试图在看进对方双眼时同样对上对方的眼神，将琅玕收入袖中时感到些微的寒意，但也只是一瞬，此后仍是漫长的温润贴紧皮肤，“比起这个，还是想想之后要做些什么的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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