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霁沉默一会，好像要把这些话掰开来又合上去的思索：“你喜欢他。”
她没给赫连啸回答的时间，自顾自接下去：“我大概明白，只是无法感同身受……龙界的曜灵君，你若想知道自己处境，不妨听听一个人类的故事。”
屋内屋外，恰是另一番光景。
正月乍到，冰澌溶泄。天边有稀薄晨光，似细针轻轻挑起铅云一角。云中再无霜风刺骨飞霰迷离，徒有残雪堆聚树根，如新絮乍谢，如落梅成冢，如白骨翻了新，抛下一身腐血，润泽一树的蓊郁。在接近天际的地方，传来隐约的歌谣，既不比嬉闹轻浮，又不比祝祷虔诚。
“癸未年初春，魔族毁约；夏末秋初，大军便直逼边境；残秋之时，明帝赴魔族王庭谈判，从此下落不明；冬至时龙雩正式接受禅位，登基为赭王……再然后，便是所谓大劫。”
身旁的男子轻轻一笑，纸伞旋开凋谢的梅英。他立于宫前，脑后黑发松松一束，惨白的系发丝绦当风微扬，一双细长眉眼向旁上挑，极尽妖异华美，看不穿此人年岁。
周身萦着若有似无的馥郁甜香，竟在春未至时先幻出一场荼蘼的花事：“看似你们为此倾尽一生光阴，其实不过一个轮回。你说是么？龙界的小公子。”
闻人逆立于他身侧，面色铁青。
“这样看来，襄国的历史却是极长极长，连我见到无霁姑娘，都是十二年前的事。“
“那女人是你什么人？”闻人逆冷冷一笑，全然是不屑神色。男人故作惊讶地瞥他，眼底是藏不住的讥诮轻蔑。
他悠悠开口：“那宫里躺着的人——那个赫连部族的小蛮子，又是你什么人？”
也不待闻人逆回话，男子继续娓娓道来：“你觉得当时我在荒林寻你，场面定是说不出的凄惨？——十二年前我在战场上拾到无霁姑娘，她可比你惨多了。
“你不过是些剑伤烧伤，胸口虽被两次洞穿，可都没伤到要害，更不用说一身灵脉，运转得比谁都通畅。要治好你，不过是稍稍费点时间，错过除夕那夜的良辰美景。无霁姑娘啊……一身的血污，浑身的骨头都碎了，两只眼睛各被一刀穿过，更不用说手筋脚筋都被挑出来，软软的搭在手边脚边。要让她活过来……我可是搭上半条命。真的，不骗你。”
男人眉眼弯弯，仿佛笑意即将满溢。他一字一句的说，真的，我花了半条命，把无霁姑娘救回来，留在我身边。
“为何如此？”闻人逆愣了一番，并不掩饰厌恶地别开眼，“花半条命救那个女人，十二年后又将我们带到宫中，这并非一国之君职责所在——回答我，陈渊。”
陈渊道：“十二年前，我还不是一国之君，成为襄国国君，正是救了无霁姑娘之后的事。”出神一般盯着自己指尖，又道，“至于救你们……先告诉我，你为何在苏醒后，一直要让我救那个小蛮子？”
闻人逆迟疑一会，轻声道：“他能助我复兴龙界。可我们对你，还有用么？”
“小蛮子能助你复兴龙界？”陈渊挑眉，“还是助你找回那人？……这也不重要。可我救你们，倒确实因为魔族欠襄国一条人命。你既收了我这人情，还不能助我一臂之力么？”
闻人逆再次转头，看向男人妖异的眼——那人眼眸眯起，似有意藏起某些晦涩的真真假假。他听到自己的衣袂和发丝都被风扬起，在万籁俱寂里发出独特的猎猎响声。那一瞬，有极久远、极久远的骄傲姿态，在脑海里一闪而过。他曾立在相似的地方，和相似的人说一席话，那席话并不宏大，甚至并不刚强高亢，说到底，也只说定一生一世。
“魔族欠龙界许许多多条命。”闻人逆道，“襄国国君强留龙界灵君，还不能助我一臂之力么？”
陈渊满目都是笑，显然极满意这回答。手指轻轻移到闻人逆肩头，修长灵活冰冷柔软，好像滑腻长蛇一条，可以轻易探至他的心底：“小蛮子醒了，需要进去看看他么？”
“……不必。”闻人逆向前一步，离开他的手指。
乙酉年新正，龙界与襄国订立盟约，共同讨伐魔族。
有很多事，写在光洁的白锦笺上，封入天下纷繁口舌。又有很多事，只合留在笔锋未落处，末了流入双方相视时，心照不宣却又各藏心事的一笑里。
“说是代表龙界，其实只有我们二人。”闻人逆十指交叉，安坐案前。案上是一盘细嫩的鱼脍，一刻钟前才被剖出，玉白无暇，尚在微微颤动，“陛下，倾一国之力以容留我二人，可不是一场豪赌么？”
陈渊举起牙箸，笑得云淡风轻：“若一国之力保不住你们，或是你们实在无用，便先叫几个修士来，把你们投入炼魂炉中。龙界灵君的灵魄，亦足够我襄国称霸诸雄百年……”
“赌？”拨开紫苏，刺入鱼肉，“不赔之赌，算甚么赌？”
——这一场宴席不能说是痛快，但至少不令人生厌，何况闻人逆清楚他逃无可逃，只好与这人共赴同一条看似狂欢的命途。何况此刻还能劝慰自己，至少眼前所见，倒还坦荡光明。
出门时细雪化为寒雨，衣衫被冰冷的丝线牵住，吃力地黏在身上。闻人逆抬眼看着浓阴的天色，视线远处走过一白一黑的身影，一时不知该去陈渊宫中谋划前程，还是回暂时的住处捱过一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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