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白面色一沉，重重放下杯盏，紧咬牙关道：“陷于危难？你怂恿鲁国十万大军攻齐时，可曾想过会陷齐国于危难？退兵可以，就让鲁国交出公子庆父的项上人头来交换！否则，庆父一日不死，我便围困曲阜一日！待城破之日，我就连着鲁国公一道宰了！”
管仲厉声制止道：“不可！管某虽引鲁军攻齐，可也早已同鲁国公协定，一俟战事结束，便以鲁国十五邑之粮援齐，以保证齐国子民能挨过这个严冬！至于一路行军，则三令五申，务必秋毫无犯！如今你虽胜了我，可你是否有法子，救济齐国百姓？就算你继续围困曲阜，又能坚持几天？”
小白神色一震，定定地望着管仲，满面不悦，却无法反驳。管仲继续道：“打仗讲的不光是战术，还有国力。你虽善用奇兵，可齐国国库亏空，区区三万余众，就算能让鲁公屈服，又该如何让齐国百姓捱过这个严冬？况且，若庆父真被逼死了，鲁国公必然会记下这个仇，待到明年开春，便会重整旗鼓，卷土重来！如此，齐国必将陷于内忧外患之地！”
管仲这一席话，说得小白哑口无言。小白沉吟了许久，眼眸中星光悦动：“我兄长决不能白死！”
管仲肃然道：“公子是你亲兄，可管某身为他师父，十年朝夕，对他的感情岂逊于你！我心中的恨，绝不少于你，即便车裂了鲁国公兄弟二人，亦不能缓解我心头之痛。只是现下杀了庆父又如何？不仅公子不能复生，于齐国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！”
小白满面不甘：“依你所言，我兄长之仇，难道就不报了吗？”
管仲深邃的双目中闪过一道厉光：“绝非如此。鲁国公为人贪利好色，公子庆父则刚愎自用，他们兄弟二人必不得善终，他日祸起萧墙，乃至内乱亡国，皆不无可能。”
“即便他们兄弟二人自寻死路，我心头这口恶气，却终难平复”，小白站起身，背手走向帐门处，望着泼天的雪片，心中颇为苦闷。
管仲也站起身，铿锵力劝：“公子想看到的，是齐国雄于东方，国富民强，仓廪充实，万民富乐，而不是你不顾将士死活，穷兵黩武，伤害齐国根基！若有心报仇，不妨潜心经营霸业，只消一二十年，齐国便可无敌于宇内！到那时，什么仇报不了？又何必在当下逞一时威风！”
中军帐外不远处的营帐里，停着公子纠的棺椁。小白望着寒风中上下翻飞的帐帘和隐隐可见的棺木，登时红了眼眶。
十余年前，也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，齐僖公偶得闲暇，给两名幼子，公子纠与小白讲故事。讲到伯夷叔齐不食周粟，为守节而活活饿死时，年幼的小白颇为不解，缠着齐僖公问，何为大义？齐僖公哈哈大笑，还未来得及答话，只见小小年纪的公子纠神色淡淡，在一旁说道：“若我为齐国昌盛而死，便是大义。”
当年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语，仍萦回在耳畔，如手足般情深意切的兄弟，却已天人永隔。小白哽咽道：“今日是我兄长的生辰。”
管仲亦红了眼眶，太息道：“人死不能复生，早日让他入土为安吧。”
中军帐里一片死一般的沉寂。大如草席的雪片坠落在帐顶，发出簌簌声响，显得格外清晰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小白转过身，对管仲道：“退兵可以，但绝不能如此轻易。”
管仲一拱手：“不如让施伯带话回去，以百车黍米为退兵条件。鲁国公此时正怕得要命，定会即刻答允。”
小白艰难地吐了口气，朗声吩咐帐外的士兵：“请我师父与施伯进帐来吧。”
施伯将齐军退兵的条件带回了曲阜城中。鲁国公闻言，虽然肉痛，但却想得开，百车黍米远好过身死国灭，故而极为爽快地答允了齐军的要求。
公子庆父未曾想到，齐国公竟然没有提出要自己的性命，又惊又喜，出尽主意帮助鲁国公搜刮百姓的余粮。鲁国百姓饱受战争之苦，又被剽掠过冬之粮，不由怨声载道，甚至有携家带口逃奔至邻国者，不计其数。
鲁国公虽怕极了小白，却仍疼惜着自己唯一的妹妹，派人递话给小白，求可以让柔姬与公子纠合葬。
无论是文姜还是鲍叔牙，都力劝小白接受提议，借此机会，与鲁国公化解干戈。小白却断然拒绝，没留任何回旋的余地，就下令班师回临淄。
数万齐军冒着风雪，拔营向北驶去。文姜坐着青牛车，一路跟随。道路泥泞湿滑，行军缓慢，越过夹谷，到达齐地后。小白示意大军在此扎营，待风雪减小后，再向北挺进。
鲍叔牙仍不肯甘心，请了文姜一道，同入中军帐，打算再好好劝劝小白。
小白见鲍叔牙与文姜一道前来，就知道所为何事，先声夺人对文姜道：“你怎么还不走？跟在大军后面，究竟要做什么？”
文姜原是个爽利之人，见小白这态度，就不再隐瞒，直截了当质问：“你为何不允同儿的提议，让纠与柔儿合葬？”
小白脸上青筋暴起，强压住满心不悦，怒道：“旁人劝谏也罢了，纠是你的亲弟弟，你明知他对柔姬无意，竟还来问我！”
文姜也将声调抬了起来：“纠已经死了，死人如何能知？我们不过是卖鲁国一个人情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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