启明星垂缀于地平线上，天空却仍是灰暗的，丝毫没有朝阳将破云而出的迹象。
公子纠探望罢柔姬，从寝殿中匆匆走出。确定柔姬并无生命之危，公子纠心中的愧悔也随之消散了几分。
昨夜众人皆守在柔姬榻旁时，公子纠刻意做出薄情寡义的样子，拒不探望，好让柔姬断了对他的念想。只是柔姬因他而伤，他又如何能够置身事外？
趁着夜半无人，寝殿中众侍卫侍婢昏然入睡，公子纠前来探望一番，也算不辜负柔姬的救命之恩。
才出了寝宫大门，纠便遇上了匆匆赶来的大兴。大兴神色慌乱，躬身将一竹筒呈给公子纠：“公子，才截获的情报。送信之人是我们安插在临淄城内的眼线，他原是要我将这信筒送去给管大夫，我见他神色不对，就给截了下来。”
公子纠接过竹筒，抽出竹简，看罢上面的几行字，面色铁青。将竹简贴身收在了内兜中，公子纠压低嗓音对大兴道：“此事决不能向大夫提起，速将送信之人遣返回齐国，找人看好了他，有情报立即截获下来。”
大兴十分疑惑：“公子既担心他走路风声，何不让我去结果了他……”
公子纠满身霜气，比这清秋时节更为冷寂，低声沉吟：“以我师父的睿智，若是结果了此人，他心中必定生疑。不如放此人回去，严加看管，还可为我所用。速速去办吧，不要贻误时机。”大兴忙拱手领命，躬身退下，快步赶去按吩咐办事。
天边不知何时翻起了鱼肚白，启明星早已消逝不知所踪，公子纠愁容满面，望着即将升起的朝阳，微微眯起了眼。
小白做事太不谨慎，带着绿姬才出临淄，就被管仲的线人发现行踪，即刻送信到了曲阜。幸而此次大兴截获了情报，若是被管仲拿到，只怕他二人未到卫国都城朝歌，就已被俘。
远处群山层林尽染，朝阳照应下，霜叶美得妖异动人。公子纠微微抬手，骨节分明的修长素手似能采撷落叶，却又遥不可及。纠陡然将手放下，无奈一叹：他能助他们一两次，又岂能次次助他们脱险？只是身为小白兄长，许多事责无旁贷。更何况，也许对于他与绿姬而言，这便是最后的机会。
小白驾着马车带绿姬一路西去，顺道查看齐国沿路诸城的情况。白日两人说说笑笑，走走停停，夜间便投宿在官道旁的驿站中。不过几日的功夫，两人就出了齐国境，进入了卫国。
绿姬本以为借兵之事十万火急，谁知到卫国后，小白却不急于驾车去卫都朝歌，而是优哉游哉地在城濮和邶城两地间逡巡。
绿姬满心困惑：“怎么你不去朝歌，反倒在这里转悠起来？”
小白笑道：“卫国公虽然是我外甥，却与我素昧平生。他的所作所为，我只知道与姐姐一同构陷公子伋这一件。所以我要在卫国多看看，若他是个政令不申反复无常的小人，我何必将身家性命赌给他。”
绿姬略回想一路见闻，对小白道：“这一路所见，卫国境内政令法规，无功无过，与其他各诸侯国并没有什么分别。”
小白含笑轻轻捏了捏绿姬的小脸：“我夫人果然有筹谋，与我所见略同。”
绿姬察觉到往来路人的异样目光，拍掉小白的手，嗔道：“别在外面拉拉扯扯的。”
绿姬身着男装，三千青丝高高束起，街上的姑娘婆妇皆以为她是个异常俊秀的少年，在小白与绿姬间挑花了眼，不知该看谁好。可他二人却举止亲近，小白时不时便搂绿姬一下，搞得满街之人惊恐万状，小白却丝毫不以为意。
看到绿姬羞恼的模样，小白非但没有罢手，反倒起了劲：“夫人说，不能在外面拉拉扯扯，那是不是独处时，我便可以随意拉扯？”
绿姬明白此时她越是显得羞赧难堪，小白就越会作弄她，索性放松了身子，岔话道：“你现在可还要去找你这中规中矩的外甥借兵？”
小白嘴角掀起一丝笑：“中规中矩也没什么不好，先去看看再说。”
绿姬趁机闪离了小白的怀抱，美目秋波一转，不解道：“说来也奇了，你姐姐是卫国君夫人，当初你逃难时，怎么没有来卫国避难，反去了郯国，被人生生撵了出去，而后又去了莒国，过那样颠沛流离的日子。”
“刚出国避难时，姐姐曾托人给我一块玉玦，这玉玦是她的贴身之物，让我随时来卫国，只要出示玉玦，便可入宫找到她。只是我与她年纪差了许多，我出生时，她已嫁往卫国，省亲回来虽见过几次，到底不是从小长大的情分。而且最尴尬的是，我若到了卫国宫中，该如何称呼他现在的夫君卫昭伯？叫姐夫，还是表兄？况且这卫国君公子朔，若按照我姐姐的身份，他是我外甥，若是按照我母亲的位分，他又是我表兄，实在是乱的很。”
绿姬莞尔一笑，岂止小白在卫国面临这般窘境，公子纠在鲁国也一样尴尬。有这两位容貌倾世的姐姐，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。绿姬出言宽慰小白：“君上如今亲身涉入这一滩浑水中，为齐国百姓安居乐业谋福祉，此情感天动地，定能事成而还。”
小白听绿姬刻意用一种卿大夫夸耀国君功绩的拍马语气逗弄自己，不禁笑出了声：“谢夫人吉言，那我们便即刻启程吧。”
朝歌乃商汤故都，数百年后的今日，摘星台与酒池肉林等遗迹俱成灰土，杀比干以观其心的暴行也悉数尘封，唯有淇水汤汤，从城中蜿蜒而过，自古至今，没有分毫改变。
小白驾车来到卫国宫正门，拿出长姐所赠的玉玦，示与守门的侍卫。侍卫虽不识得，却不敢怠慢，拿了玉玦层层递入内宫。过了大半晌，重重宫门次第大开，一位老宫人趋步而上，大拜于车前：“得知齐国公驾临，夫人欢喜得紧，特请齐国公往后花园一叙，老奴特来带路。”
小白点点头，指了指自己身侧的空位。那老宫人吞了口口水，却不敢反驳，老老实实爬上了车辕。小白挥动马鞭，马车奔驰如飞，载着惊恐不已的老宫人和巧笑倩兮的绿姬，快速向内宫赶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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